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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晚却有自己的苦恼。他昔日逗弄沈沉,说自己吃了神药“柳絮飞花”,才能身轻如燕,而事实上,“柳絮飞花”非药,乃是一味剧毒;骨轻身软,正是毒发的第一步。当年万方元和赫连镜寻遍名医,才将毒勉强除去,却在他肩上烙了一片疤痕。但仪林常年瘴气缭绕,“柳絮飞花”沉寂多年,竟然又蠢蠢欲动起来。
好在他先前跟着阿水学过医,虽然不精于此,但给自己的沉疴抓把药还是足够。仪林像一方小天地,不知外头日月,他喝了药,也总是昏昏沉沉,有时半夜醒来,竟会觉得自己忘掉了许多事。
但有些东西,他从不敢刻意去想,却总是午夜梦回,萦绕心头,仿佛一辈子都要缠着他,忘不掉了。
雨露期偶尔也还会来,一发作,他便学着以前,跑到山上的寺庙里头将自己关个十天半月,等勉强压住异样,便回去看看万方元又有没有惹烂摊子——就如同许多年前的孔三,他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地读着,时不时起身练一招半式,成功了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走岔了则需要钟晚在一旁将他制住,为他打通经脉,理顺真气,一切从头再来。
偶尔他觉得自己忘掉太多了,便走出仪林,坐在山道上,将以前的记忆拼拼凑凑地捡回来。也正是这样的时候,他得知了赫连镜为西域妖僧重伤的消息。
那是他们师徒二人这几年唯一一次一同踏出仪林,也是万方元最后一次来到昆仑。
等赫连镜一切后事终了,赫连珏继承大统,他陪着万方元沿着平江漫步,江面上波光粼粼,水光烂漫,团团柳絮纷飞,万方元一路静默无言,只是长久地望着平江水面,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他人生中第一场平江夜宴。他作为万宗师赴宴无数,但唯有那一回,是真真切切作为万方元去的。彼时他年轻气盛,赫连镜风华正茂,沈有双意气风发,而空青正值少女芳华,耳边别着一朵丹顶月季,一双美目情意绵绵。
然而如今几十年过去,沧海桑田,平江上竟只剩白发苍苍的他一人而已。
钟晚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想上前宽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听万方元在前头说道:“阿晚,我已将震字本,藏在万竿绿竹之中。若有一天,我走火入魔无法挽回……你便一剑杀了我罢。”
他一语成谶。在仪林的第四年,练到艮字本最后一式的时候,他真气逆转,已经到了连钟晚都认不出的地步。钟晚用尽平生所学,和他打得昏天黑地,本想和从前一样点了他的穴让他昏过去,谁料万方元有一瞬清明,竟拉着他的手,不顾口中全是鲜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好徒儿……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钟晚一愣,下一瞬,秋水剑便穿过了万方元的胸膛。
恩师的血溅在他脸上,再一滴滴落下来,滚烫腥臭。一代宗师万方元,在他徒儿的剑下,心满意足地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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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应该会切回现在时,钟晚和万方元的陈年旧事,讲了很久终于讲完了。比起钟晚,万方元在这里的回忆更加完整,我写完的时候,感觉也像经历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有点感慨
感谢大家阅读~
第86章 天地大
正值深夜,北斗山庄一片阒静,沙沙地落着今年最后一场雪。
摇光阁内,临近竹林的那扇窗依旧亮着烛火,叫人想起“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类的句子。少庄主沈沉今日一天都待在屋里。他复明不久的眼睛受不了雪光,只好誊抄一些平心静气的经文,却觉得越抄越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笃笃”叩了两下。
还没扣第三下,他便猛地起身,将窗“擦”地一声打开,伸手把外头的人拽了进来。
钟晚“哎呦”一声,肩头尽是落雪,似乎在外头等了很久。沈沉竟有些没来由地愠怒,道:“为什么不进来?”
那人眉眼弯弯,笑道:“太久没来,都有些不认得路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在搪塞,但沈沉也不戳穿,只是就着他淡淡道:“你也知道许久没来了。”
钟晚笑笑,讨好般摇了摇他的胳膊:“莫要生气,今天是和你来说要紧事的。”
沈沉这才放开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水上的热气袅袅,升腾在半空,但钟晚迟迟不接,只是透过白雾,与他久久对视着。
他的身影在白雾后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刮一阵风就能吹走。
沈沉突然生出与先前一样的不安。
直到热气渐渐散去,钟晚的面容又逐渐变得清晰,依旧是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目,秾丽得有些过分的相貌,无不张扬。他将茶杯轻轻一推,轻声道:“沈沉,我此番前来,是与你告别的。”
沈沉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响,明明数月之前,他们在平江夜宴上并肩而坐谈心,还近在眼前,怎么突然之间,这人就要一走了之?
他向来以少年老成为人称赞,此时却不由得方寸大乱,伸手去拽钟晚的衣袖,不顾滚烫的茶水被“哐啷”一声打翻,尽数泼在自己单薄的寝衣上:“为什么?”
钟晚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擦袖口,却被他一把拂开,逼问道:“为什么要走?”
除了万方元,甚少有人用这等语气与钟晚说过话,但他也不恼怒,反倒觉得心虚,磕磕绊绊地撒谎道:“我就去几个月,等我写信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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