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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灵 第47节

      她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哥哥穿过的旧衣改一改,平日里做事慢一些,都要受责骂。
    由是长到十四岁,那一年,爹娘忽然对她说,已替她寻好了一家人,过几个月便出嫁。
    芳岁没说什么,她知道周围女子到这年纪,大都是要嫁人的,她自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女子的命。
    但得知此事后,不过几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奇妙的男子。
    这人和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温和宁静,却气度逼人。他自言是一座什么山上什么堂的堂主,说芳岁有道根,是难得一遇的奇材,想带芳岁去山里,做个什么玄师。
    芳岁爹娘起初混不答应,直到堂主拿出了一笔不菲的钱,他们才眉开眼笑,教堂主把芳岁带走了。
    反正他们安排芳岁嫁人,也是为了换礼金,供芳岁哥哥考学,只要有钱都好说。
    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这男子所言是真是假。
    好在男子没有骗人。他带着芳岁跋山涉水,一路上了云鸣山。
    上山后,她才知道,是山祖遥知到她的出世,等到她长大,特意教堂主去把她寻来的。
    恩义堂本不收女子,到她才破了例。
    自此,芳岁便成了恩义堂的玄师。
    “你爹娘,后来有再问过你么?”我忍不住问。
    “没有,”芳岁平静地说,“堂主给他们留了传信的办法,但这许多年,他们从未来过只书片语,我寄回家中的信,也从未有过回音。”
    她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我想,他们早已把我忘了。”
    堂主没说错,芳岁果然天赋异禀,不足一年,便学会了堂主所授的一应本事,备受堂主和山祖器重。
    那时,大嬴和北人战事方休,百废待兴,山上玄师并不多,江南妖鬼却极盛,有了芳岁后,才出现了一点点改观。
    芳岁十八岁那年,上任堂主下山除妖,染了怪病,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将堂主之位,交由了刚擢升为统领的芳岁。
    当时恩义堂已渐渐壮大,芳岁做堂主后,除却了不收女子的规矩,垂青和棠华,便是因此上的山。
    也是那一年,芳岁遇上了他。
    一日,天降暴雨,芳岁在堂中感到山下一阵浓烈妖气,匆匆出山,却只看到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年,抱着一名死去的年长女子出神,身侧还有一具妖怪尸首。
    这少年就是沈落。
    他年十五,自梧州而来,爹爹暴戾,动辄对妻儿打骂,沈落娘亲反抗时,不慎失手杀了丈夫,本要投官认罪,却被沈落说服。
    二人一路逃亡至云鸣山附近,不幸遇上一只妖怪,沈落娘亲横死当场,沈落暴怒,拼死相斗,竟杀了妖怪,自己活了下来。
    见他孤苦无依,芳岁迎他上了山,教授他玄师之法。
    沈落亦是天纵的才能,上山不过半年,本事已超过了大多同门,人又通朗明善,芳岁瞧他瞧得欢喜,便时时带着他,像待自己亲弟弟一样,二人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
    芳岁的回忆到这里,忽然变作了一些残言絮语。
    “师姐!”内堂的门开了,沈落冒冒失失闯进来。
    “说多少次了,不要叫师姐,”芳岁嗔怪道,“不能喊堂主么?”
    “那多严肃啊,”沈落嘻嘻笑着,“师姐在我心里的分量,可比堂主重要多了。”
    芳岁忍不住笑了笑。“着急忙慌过来,有什么事?”
    “我想出一个驱杀厉鬼的好法子!”沈落说,“想先给师姐看看。”
    入夜,一条街上,一只张牙舞爪的蝠妖悍然杀来。
    “师姐先走!”沈落和芳岁都负了重伤,沈落抢在芳岁前面,把她往后推,“过阵子月离他们就该赶到了,我先想办法应付!”
    芳岁咬咬牙,扶住沈落胳膊。“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退。”
    她同沈落肩并肩,怒视着前方蝠妖。“沈落,还记得我教你的,二人同心的术法么?”
    内堂,沈落赤着左边臂膀,不时嘶声喊疼,芳岁站在他背后,小心地为他敷药。
    敷药处,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芳岁皱着眉说,“你知道那屋内有凶相,还要闯进去?”
    “屋里有孩子啊,”沈落嘴唇都白了,还佯装轻松,“不是师姐教我的,身为玄师,救人济世和自身安危,常常只能择其一,我选了前者。”
    “……下次尽量不要了。”
    “师姐放心,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而且做玄师的,不就应当如此?”
    “师姐,你怎么了?”城内一条大路上,沈落和芳岁同行。
    “没什么,”芳岁定定神,“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是……看到那家人女儿中了邪魔,做爹娘的求遍各处,又不惜用自己的血,为女儿驱邪,我想到我爹娘……”芳岁说,“他们……想必不会为我这么做。”
    “你爹娘待你不好?”沈落问。
    “他们眼里没有我,”芳岁说,“自小,我从没受过这样的顾惜。”
    沈落想了想,露出笑脸。“但你现在有我了呀。”
    “你?”
    “是啊,你爹娘待你凉薄,刚巧我没了爹娘,你我二人彼此顾惜,不就好了?”
    芳岁默然良久,随即也笑了。
    凄风苦雨,沈落独坐在山头高处,呆望着山下。
    “你怎么在这里?”芳岁冒雨走上来,“是怕自己死晚了吗?”
    沈落半天无话,许久才说:“师姐,我们做的事,真的是有用的么?”
    “何故一问?”
    “我今日去的那户人家,夫人只是没有生出儿子,就被迫服下假道士做的符灰,五脏六腑都烂了,死后怨念才招来了厉鬼,我能除掉厉鬼,可她呢?”沈落喃喃道,“她何曾被人救过?”
    他顶着满脸的雨水,低下头。“师姐说,我们四处奔走,是为了从妖鬼手中救人,可人害人的,又该如何?近年来,所见之事多是如此,纵使除尽妖鬼,却能怎样?”
    芳岁看了他一阵,在他身旁默默坐下。
    “你不要想太多,沈落,”她说,“人世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够了。”
    沈落又沉默一会儿。“师姐,你能摸摸我的头么?”
    “……嗯?”
    “小时候不开心了,娘亲都会摸摸我的头,”沈落闷声说。
    芳岁面露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摸了摸沈落的头。
    “你在意的,我也想过,”她说,“但我们只是玄师,不能改变世道,世间女子之苦,也许慢慢会变好吧。”
    沈落抬起头,却不看芳岁。“师姐,我有句话想说。”
    “你说啊。”
    “若我说……我欢喜于你,师姐怎么想?”
    芳岁一愣。
    到此,我忽然明白了,芳岁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时的沈落,确是天真无邪之人,谨遵玄师道义,没有半分恶念。那时的芳岁可能也想,两个不幸的男女,能在这山上相互依傍,成一对眷侣,是好事吧。
    只是,变故很快便来了。
    第18章 芳岁(二)
    八年前,云鸣山上。
    “沈落!沈落!”芳岁急急从后追过来,拉住沈落衣襟,“山祖对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落回头,惨然一笑,“只说我心术不正,该狠狠反思。”
    “你别太往心里去,”芳岁说,“山祖他……只是怕你走错了路,不是为了责难你。”
    “师姐知道山祖要说什么?”
    “他同我大致提过……”芳岁道。
    “那师姐也觉得,我心术不正吗?”沈落问。
    “我没有!”芳岁赶忙说,“我只觉得……你最近心思生了些变化。”
    “我怎么会不生变化?”沈落激动起来,“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被活生生烧死!害死她的人却没受任何罪责!这是该当发生的吗?我们还要去救他合家上下,这些人有什么可救的?”
    “那人……也被杀了,并非没受任何罪责。”
    “他被那女子的哥哥杀掉,是报应不爽!可那女子呢?她犯过什么错?生前谁替她伸张过道义?”沈落圆瞪双目,“她化成厉鬼去报复那家人,不也是他们活该?”
    “这毕竟只是个案……”
    “个案?”沈落逼问,“是个案么?这些年里,见过多少这样的事,师姐不清楚么?我娘亲在世时,日日被我爹打骂,可曾有人拦阻过?她只是为了活命,她又有什么罪?”
    芳岁无言以对。
    “那日,”沈落说,“若我娘亲不反抗,她和我,都可能被我爹打死了,但按律却要先治她的罪过,天地间怎能有这样的道理?”
    芳岁还是说不出话。
    沈落深吸口气,忽然苦笑了两声。“师姐和山祖都说,不需多想,做好玄师的本分即可,我是做到我的本分了,这些年来,我也努力淡忘过去的仇恨,可我为何还这么痛苦?为何世间之事,竟没有丝毫改变?”
    “世间……总会有些不公之事的,”芳岁又试着劝慰他,“世人这么多,总不会个个心地善良——”
    “不,”沈落摇摇头,“我看世人大都是恶的,人人可杀。”
    “啪”——芳岁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她怒道,“你是玄师!玄师的大义,你都忘了?”
    沈落怔住。他埋下头,摸了摸脸颊,良久无话。
    再抬起头,他却明朗地笑了。“师姐教训得对,”他说,“是我不好,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