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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
    方应浓睡不着,悄悄起身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站了许久。
    窗户开了一条缝,冰凉的雨丝被风吹进来,有些飘到了方应浓的身上。黑漆漆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雨珠击窗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雨声淅沥。
    暑气逼人的七月中,连下了一周大雨。
    前天晚上,方应浓的爷爷起夜时头晕,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方应浓还没睡,房门虚掩,她听到了老人在摔倒时发出的没被夜雨完全吞没的惊喊。
    事出突然,那会儿唐起云还没下课,家里只有他们爷孙二人,以方应浓的力气,是不足以抱起来人下楼的。爷爷不知道具体伤在哪儿,方应浓不敢擅自挪动,只扶正了制氧机,给爷爷戴好了吸氧管。
    方应浓当机立断,立刻打了电话叫120,并通知了唐成端。
    电话里,方应浓听到那头脚步与台阶极速碰撞的声音。唐成端一边从楼梯间跑下,一边在电话里叮嘱她不要轻易挪动,听到方应浓应了声我知道的,夸了声好孩子。
    唐成端让方应浓立刻去寻求近邻帮助:“平平,我十分钟内到医院,这一路上老师靠你了,能行吗?”
    方应浓稳声应下:“我可以。”
    挂了电话她就开始深呼吸稳定自己的情绪。
    老人对于她的呼唤没有什么反应,嘴里却是在轻声念叨着什么,方应浓附身,听到是:“平平,我没事……没事的。”
    喉头立时哽住,方应浓很难形容这一刻自己的心境。
    这几年来,老人的身体衰弱得明显,爬个二楼都开始气喘。去年开始,方应浓不太放心,跟唐成端商量了,由唐成端出面跟学校请掉晚自习,在家学习。她心里的秘密压抑许久,同此时此景一碰撞,撞得方应浓恐慌又茫然。
    他们爷孙相依为命,平时再有美好的愿景,此时都不得不看清现实摆出的难关。老人年迈病弱,生死有数,还能再活几年?
    方应浓有过心理准备,只是此时感性当道。她转头胡乱抹了把脸,直起身来往楼上跑。
    五楼有两位中年的男老师,不用多说,立即下来帮忙。方应浓则是去收拾身份证现金和存折之类的东西。救护车很快到了楼下,方应浓沉默着跟在后面,直到稍后唐起云赶回来。
    工作室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唐起云骑电动车回来几分钟。方应浓听到周遭有人喊了一声:“安安你快点,车我给你收。”她抬头寻声,终于放松了一点。
    跳上救护车的唐起云拍了拍她脑袋,安抚道:“会没事的。”
    第二天唐成端拎着早餐过来替换方应浓。
    时间还很早,米粉就是附近常去的店买的,唐成端催促方应浓去洗漱,自己则给方应浓拆着豆浆倒杯子里。
    趁她吃早餐时,唐成端拎了一下热水瓶,见是新接的,便放下,去洗了水果和水杯,而后抽出病床上吃饭用的小桌子,打开保温桶,舀出妻子早起熬的粥。
    昨天晚上唐成端想尽学生的责,惹来老人不耐烦地抱怨,非要自己吃:“我手又没断。”
    吃了几口,开始想三想四。于是他提点唐成端:“喝粥喝得嘴巴好淡,我中午想吃点别的。”
    被方应浓截住:“您想吃什么?”
    唐成端也似笑非笑地看他。
    “糍粑嘛。”老人说起自己来百无禁忌:“不趁着现在还活着多吃点爱吃的,赶明儿我死了,只能看着你们贡的饭菜,多可怜。”
    方应浓应景地啧了一嘴,被爷爷瞪了一眼,老头子痛心疾首:“民以食为天诶!”
    “我没说不对啊。”方应浓语带无辜,神色中却是明晃晃的‘您想得挺美’。
    这时候该唐成端表示一下了——他意思意思屈指敲敲方应浓的头,再冲自己老师笑一下。
    唐成端越大越不听话。
    方爷爷叹了口气。
    老人昨天就醒了,脚踝错位,最重的是摔倒时摔到腰了。医生叮嘱家里人好好照看,老年人骨头脆。
    方应浓吃完,收拾了垃圾出去扔了,等唐成端一块走。白天孩子上课大人上班,唐成端请了位护工。
    父女二人并肩下楼,唐成端拍了拍方应浓的肩,说:“安心上课。”
    这是方应浓升高三的暑假,她刚开始集训没多久,但迫在眉睫的联考比起她的记忆被验证的恐慌来讲,实在算不了什么。
    方应浓去年高烧几天后醒来,36岁的记忆和17岁的当下相碰撞,撞得方应浓时不时恍惚,不知哪个才是梦。她因此“预知”了许多事。
    诸如明年六月底的高考分数,七月什么时候能拿到录取通知书等等,她未来十几年的生活都有记忆存档,小到被录取的学校,大到爷爷会在她高三入冬时去世。
    记忆里这一年高三不太好过,方应浓爷爷去世后,烦事不断,父母想要爷爷给她的遗产,百般纠缠,后来父母出意外,为了让方应浓答应父母留下的小女儿,亲戚闹到她大学人尽皆知。
    当时方应浓病愈后几天,思来想去,决定跟唐成端实话实说。她怀着惴惴不安。不管是庄周梦蝶,还是真的重活一次,这听起来都太过离谱。
    但方应浓是不敢赌第二年入冬。她有自己的打算。
    当时唐成端看着她,面上露着打量和思索之意,这在方应浓预料的反应范围内,她作好了唐成端不相信的准备,回答唐成端提的一些问题时一脸坦然。
    即使方应浓的秘密被唐成端知晓,唐成端也不会给方应浓带来伤害。这是方应浓能确定的一件事,也是方应浓放心坦白的原因。作为爷爷的爱徒,对她也是爱屋及乌的唐成端,在方应浓的成长过程里,一直都属于非常可靠的父亲一角。
    如果这个世上,有人跟她一样敬爱爷爷,舍不得爷爷,方应浓心想,只有唐成端了。同时,她知道,唐成端是个很理性的人。
    唐成端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她:“是因为摔跤引起的并发症吗?”
    “自然的器官衰竭。”
    在唐成端的预料之内。
    他说:“平平,情感上我信你,理智上却是要确认真假,最近一年会发生什么,你还记得吗?”
    半信半疑总比嗤之以鼻好。
    那天他们两个在书房坐了许久,出来后唐成端开始准备给方应浓请掉晚自习,以及给方应浓家里的家具包上尖角,地上铺上地毯。
    清晨的医院,来往的人步伐匆匆,唐成端去开车,方应浓站在出口等。
    老人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前几年肺功能已出现了问题,听从医生的建议,买了台制氧机在家时不时使用。
    昨日做了全身检查,结合现在吸氧的频率,医生同唐成端说了老人器官愈发衰竭的现状,让家里人看开点,控制饮食,可能会多活些时间。这种时候,医生都不敢轻易地说年。
    唐成端没有隐瞒这些,他说得很直接:“平平,人都会死,后面还有很多事忙。”这样听起来冷静过头,却确实是唐成端的风格。
    方应浓说我知道的。
    她仍然能以正常的状态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