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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4节

      有些事她没说,实在是说出去太过丢人。
    当时王河已经输红了眼,跑回来翻银子没翻到,还打了一家老小,邻居们拉都拉不住。
    最后,竟还是放高利贷的人拿住的。
    那会儿家里已经没银子了,面对举起来的斧头,王河竟丧心病狂道:“女儿,我有女儿,她们虽然年纪小,但好好调教几年,一定会出落得很漂亮!”
    当时王香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
    她再看王河时,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彻底死了心。
    原来自己的丈夫,早就已经死了。
    当时来讨债的是个大胡子,跟着的人都喊他“六爷”,原本王香是很怕他们的,可听王河说了那样的话后,竟觉得也不过如此。
    六爷当时就给了王河一巴掌,“他娘的,老子自认不是好货,没想到你竟更不是个东西!”
    虎毒不食子,这厮竟要卖女儿了!
    “老子是放高利贷的,可不是拐子!”
    说罢,一把夺过手下的斧头,亲自剁了下去。
    “他一走几个月,你们不担心么?”马冰问道。
    王香看了她一眼,“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还担心什么?”
    开封府辖下,轻易没人敢拿活人抵账。
    王香往屋里看了眼,眼神柔和,“他不回来,倒还好些。”
    “他是被人杀死的。”谢钰看着她的脸,缓缓道。
    王香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嗯,猜到了。那样的人,早晚给人打死。”
    离开王家时,谢钰和马冰一时都没说话,离开老远了,还忍不住扭头看向那座探出桂花树的小院。
    “也许,也许我们根本不该来。”马冰叹道。
    谢钰没做声。
    前面有人赶着一群鸭子经过,两人忙勒住缰绳,站在路边等他们过去。
    “不,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去张于村。”马冰喃喃道。
    如果一开始不去张于村,就不会发现那副骨架,而不发现那副骨架,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了。
    谢钰知道她起了恻隐之心,但并不赞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杀人自然要偿命。”
    “真的所有的凶手都该死吗?”马冰反问,言辞陡然尖锐,眸底也像沁了一层霜,“杀人的真的都偿命了吗?”
    王河分明是个败类,活着害人害己害国害家,死了才是皆大欢喜。
    在她看来,那凶手不过为民除害罢了。
    “马姑娘!”谢钰微微抬高声音。
    马冰平静地看着他,在等接下来的话。
    谢钰很想告诉她律法是没错的,杀人的都偿了命,可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过的卷宗和旧史,却无一不颠覆着这个认知。
    他甚至已经产生了怀疑,怀疑这些年来自己所坚信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他也渐渐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父母和舅舅都不想让他看那些东西。
    一个古老的王朝想要站住脚,势必要掩埋许多黑暗的过往,而随着岁月流逝,那些黑暗层层积累,就会演变成一种常人难以接受的扭曲的道理。
    但凡心性略有不坚者,都会大受打击。
    谢钰终究没有说出口。
    马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的,谢大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不过是善良人欺骗自己的鬼话,那些凶手和欠债的都成了大爷,坐享荣华富贵……”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力抿起两片菱唇,双腿一夹马腹,猛地跑了出去。
    第79章 鹅卵石
    马冰并未走远。
    谢钰赶上来时,发现她正高坐马背,远远看着路对面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过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余光瞥见谢钰打马过来,马冰扯了扯缰绳,大黑马打了个响鼻,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
    它觉察到来自主人的不快。
    两人谁都没先开口。
    这条河自西而来,横穿白石镇,自开封府西门入城,蜿蜒向东而去。
    河面颇宽,正值丰水期,水势甚大,隔着老远就有哗哗的流水声袭来。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慷慨地洒在河面上,将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镇落成之前,这条河就已经存在了,昼夜不息,日夜奔腾,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气中带了河水特有的气息,看着滚滚东去的河面,马冰缓缓吐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本来今天她和谢钰过来,就是为了盘问王河的家人和邻居,如今任务只刚完成了一半,还不是走的时候。
    马冰轻轻抖了抖缰绳,大黑马刚抬蹄欲走,却听一直沉默的谢钰忽然开口,“马姑娘。”
    马冰下意识勒住缰绳,大黑马不悦地甩了甩头。
    走就走,停就停,干啥呢这是?
    谢钰问:“你如何看待私刑?”
    这个问题可谓尖锐,但马冰并未像以前那样避而不答,反而毫不迟疑道:“若对象是王河这种败类,有何不可?”
    “我以为不可。”谢钰控马踱过来,看着远处的人群,缓缓道,“若私刑泛滥,那么人人都有了杀死别人的可能。”
    马冰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的确。
    但……
    “但杀人这种事,并非人人都做得来。”谢钰看着她,“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马冰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不错。
    杀人,听着简单,做起来难,有的人杀鸡尚且不能,更何况杀人。
    若非走投无路,谁会选这条路?
    “非也,”谢钰摇头,“你知道人性之恶,却依旧低估了它。现在人们之所以谈杀人色变,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无缘无故杀人,会受到严惩。换言之,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才会做的事】,恰恰是因为律法的约束。”
    马冰心头一跳,终于忍不住看向他。
    谢钰看着远处几条打架的野狗,然后看向那群洗衣裳的女人,平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以私刑代替律法,无辜的弱者将彻底沦为鱼肉,王河的家人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人性之恶远超想象,你永远也不能相信人可以凭借自我约束治理国家。
    当失去律法和强权的压制,人类将彻底沦为野兽。
    马冰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感觉她周身的尖锐渐渐褪去,谢钰又说:“法理不外人情,若本案当真有苦衷,朝廷自然会酌情处理。但若凶手另有其人,也绝不可放任其逍遥法外。”
    他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不快,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谢钰看着马冰,像在说王河的案子,又似乎在说别的事情。
    两人对视片刻,马冰率先挪开视线,打马往小丫母子那边去了。
    谢钰看着她的背影,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高兴的是,她确实听进去了;
    失落的是,她依旧不打算对自己打开心扉。
    而在这份情绪之余,他的心尖儿上又沁出一点心疼。
    若一个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收敛情绪,并听取与自己的理念截然相反的意见,那么她的心性一定坚定得可怕,也一定经历过远比眼下更为极端的事件。
    想让这样的人彻底敞开心扉,绝非易事。
    河滩上满是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卵石,马蹄踩上去直打滑,怕折了马腿,谢钰和马冰都将马儿拴在岸边大树上。
    这里有树荫,还有备受水分滋养的嫩草,正是歇马的好地方。
    两匹马都惬意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马冰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脚下一滑,径直往一旁倒去。
    谢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留神脚下。”
    爬墙上树都如履平地的姑娘却在河边滑倒,说出去都没人信。
    夏日的衣衫很薄,他的大手托着她的胳膊,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进来,几乎把那片肌肤都烫到了。
    马冰彻底回神,手忙脚乱站好了,兀自嘴硬,“一时大意而已。”
    太丢人了!
    谢钰失笑,“好,倒不是马姑娘大意,而是这卵石太不识趣,为何偏要在这里生了青苔……”
    就好像谁家的孩童乱跑,不小心撞到桌角哇哇大哭,家中长辈便会一拥而上拍打那桌子,骂它为什么不长眼去碰自家心肝宝贝。
    可桌子多么无辜呀!
    马冰差点给他逗笑,忙努力板着脸瞪了他一眼,抽出胳膊,哼了声,走了。
    哪怕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
    他在哄我吗?马冰脑子里乱哄哄的,把我当什么啦?小孩子?!
    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