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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这一击便真有可能致命,薛纯早就吓得脸色苍白,飞身扑过去把宇文徕撞开。竹篾正好抽在薛纯脸上,虽然有头盔遮挡,还是在他腮边划出一道血痕,皮肉翻卷血流披面。薛纯不能对恩师的遗孤动手,扑通一声跪在杨末面前,抱住她的腿道:“八小姐,末儿妹子,你要杀就先杀我吧!陛下命我全权负责太子在洛阳的安全,太子若有半点损伤,叫我提头去见。我死不足惜,但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妻女幼子要人供养,没了我他们何以为生?薛大哥求求你,求你看在咱们以前还有过一点交情、看在我老母亲的份上,让我安安稳稳地把任务完成了去向陛下交差,行不行?”
    杨末被他按住双脚动弹不得:“薛大哥,你事母亲至孝,我和我爹爹难道不是骨肉情深?将心比心,丧亲死别之痛,仇人近在眼前,你要我如何隐忍?”
    薛纯道:“大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你不管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还手。但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违抗,护卫太子是我职责所在,你如果真要杀他,哥哥我只能以身抵挡。”
    杨末哪能对薛纯下手,想抽身又被他死死抱住。她把手中染血的竹篾往地上一掼,指着宇文徕道:“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下次照样取你狗命!”
    宇文徕神色平静。自从知道杨末是杨令猷的女儿,这样的情形他早就料到,并不意外。他还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末儿,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她就是这样的姑娘,坚毅果敢、爱憎分明,只是他很不幸地从爱变成了憎。
    七郎等人赶上来把杨末拖回去,薛纯也被下属扶到一旁,大娘立即吩咐下人为他俩处理包扎伤口。
    七郎曾见过杨末和宇文徕上一次的对峙,当时就有疑惑,一直不敢追问她,今天看到他俩再见的情形,二人显是有故。他低声道:“末儿,要不你先回房去吧,这里有娘和大哥处置,省得你在这儿看着他难过。”
    杨末冷冷道:“七哥觉得我是那么怯懦的人吗?我看着他不难过,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父报仇。”
    七郎摇头叹气:“末儿,你这是何苦……”
    出了这一番变故,宇文徕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杨夫人道:“殿下也看到了,我家现在着实不便待客,殿下还是请回吧。”
    宇文徕理了理被戳破的前襟:“孤与杨老将军虽战场对阵兵戎相见,但老将军的风骨德度令人敬佩,无关敌对立场。如今两国休战言和、缔结友好,孤终于可以直抒仰慕之情,特上门吊唁聊寄追思,还望老夫人允肯。”
    杨夫人道:“殿下何必强人所难?我能站在这里和殿下平心静气地说话,已经是我一介女流最大的气量。请殿j□j谅老身行将就木还要受丧夫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莫再勉强了。”
    宇文徕也不坚持:“既然如此,孤就在此处祭拜老将军,只要心意诚挚,形制礼节并不重要。”说完撩起前裾,对着将军府大门跪下。
    这一跪非同了得,门口聚集的人立刻左右散开让出他的正面。他是魏国的储君,只跪天地祖宗、父母大人,就连见了吴帝也无需行跪拜之礼,更没有向杨令猷下跪的道理。
    杨家人面色各异。虽然宇文徕跪祭杨公逾礼,但谁稀罕仇家所谓的诚意?以往有身份辈分比杨公高的人来祭拜,七郎和杨末都要还跪,这次两个人也都站着不动。
    杨夫人缓缓道:“殿下万金之体,先夫受不起您的大礼。”
    宇文徕道:“无回岭一役,孤有意与老将军握手言和,无奈所行不当,阴差阳错之下反倒令名将折陨,引为平身憾事,追悔莫及。战胜而罢兵和谈者古来少有,足见孤求和心愿之诚。此番仅率百人入吴都,更是为了向友邻证明我鲜卑与南朝罢兵戈、结友盟、永世修好之决心。孤才疏德寡,于两国友好一事已无法再做更多,力尽于此,问心无愧,唯有老将军之死难辞其咎,今日长跪谢罪,此其一也。”
    杨夫人问:“此既其一,焉有其二?”
    宇文徕微微低头:“其二……论辈分,老将军应当算我的长辈。孤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从未向任何人屈膝。老将军膝下有一女未嫁,承将军衣钵,丰姿秀貌,质洁气华,孤偶然有幸得见,心倾意折。孤年二十六,东宫正位空虚,愿求得老将军之女下嫁,他日孤身登大宝,令爱就是我大魏的国母。于公魏吴结为秦晋之好,同气连枝共存共荣;于私弥补我误伤老将军及诸位公子之过,翁婿即同父子。”
    他今日说的话句句都如同平地炸雷,连杨夫人都料不到他竟会求娶杨末,并许以皇后之位,其余众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杨末气得差点又要跳起来,被七郎和兆言死死按住。“你害死我爹爹和四个哥哥,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还想我嫁给你?你做梦!谁稀罕做你们魏国的皇后,从来没听说过娶仇人家的女儿弥补罪过的,你这辈子都弥补不了!除非以死谢罪!”
    宇文徕仍跪在阶前,转向她道:“末儿,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但我对你的盟誓,我会尽力做到。”
    “你也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在我爹爹和兄长灵前说什么小儿女的盟誓,你怎么说得出口!”杨末眼中含泪,她回首望向敞开的朱漆大门,门内一道照壁遮住了灵堂,描金匾额也被素绢白花映得惨淡无光,“好啊,你想娶我、想做我爹爹的女婿是吗?婚姻大事听从父母之命,你叫我爹爹活过来,叫他认了你这个女婿,我就答应嫁给你。”
    一滴眼泪没忍住,倏地从她眼眶落下,滴在兆言握住她胳膊的手背上。兆言抬起头,轻轻叫了声:“杨末……”她却迅速抬起手把另一只眼眶里盈盈欲滴的眼泪拭去,转身跨过门槛跑进院子里去了。
    所有人都默然不语,不知此等情景该如何置评。杨夫人道:“殿下还是起来吧,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先夫在天之灵也不会应允。”
    宇文徕默默望着杨末身影消失在院门内被照壁挡住,这才站起身来。他又在门前站了许久,久到杨夫人再次下逐客令:“殿下请回,恕不远送。”
    兆言从人群里走出来道:“我正也要回宫,就由我替你们送一送太子殿下吧。”
    杨行乾说:“如此有劳燕王。”
    宇文徕很早就注意到杨末身边有两个人拉着她,一个是她的哥哥杨行艮,另一个就是这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想到他就是吴帝现今的长子燕王。他这样的年龄站在一大群人中并不显眼,但是宇文徕扫了他一眼,目光就涩住了。
    这个少年看他的眼神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只是觉得违和,不应该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中看到。
    他听说过燕王兆言,只知道他是微贱的宫人所生,并不受宠,现在由淑妃抚养。淑妃是杨令猷的三女儿,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宫宴上兆言也只是偶而露面,夹杂在人群中,吴帝随意地指一指他一句带过便罢了。
    兆言跟宇文徕一起,由薛纯的骁卫禁军护送回宫。吴帝盛情款待魏太子,留他住在宫中。两人骑马并行,一路无话,进了宫城下马步行,宇文徕先开口问:“燕王殿下与杨小姐,该算姨甥?”
    这个少年一路上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那种探究、疑惑、或许还带点敌意的目光让他略感不适,他隐隐约约已经明白是为什么。
    兆言道:“论辈分她是比我长一辈,不过我们两个年岁相近,自小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倒没有长幼辈分的隔阂。”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颇有点不卑不亢的架势气度。兆言的年龄只有宇文徕一半大,吴帝与他叙为兄弟,兆言该称他一声叔父,但是宇文徕并不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年幼的小辈说话。
    他笑了笑,以退为进:“燕王与末儿相识已久,感情深厚,令孤心生羡慕。我要是也能再早些认识她,就好了。”
    兆言到底是孩子,经不得诱,心里又一直挂着这事,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来洛阳之前就认识……就认识她?”
    “不只是认识,”宇文徕意味深长地侧过脸看他,“否则,我何必来洛阳?”
    兆言一滞:“我以为殿下亲临洛阳是为了两国合盟。”
    “两国合盟自有使臣接洽,但这件事,却非得我自己来不可。”
    兆言忽然就明白了,他不按常理孤身冒险入洛阳,过了既定的期限仍滞留不走,原来都是为了杨末。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还有过誓约,宇文徕的承诺已经揭晓,那杨末呢?杨末又应允过他什么?
    甚至,一对年轻的男女,到底要发展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个男人许诺娶她为妻?而且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魏国的太子,他的妻子就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不是可以轻易许人的身份。就连兆言自己,他只是个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子,选纳妃妾都不能自己做主,何况储君?必然有非同一般的理由,才能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兆言仰首看向宇文徕。他已经拾步走上玉阶,从下往上看去,更显得身姿高挺,风采翩然,举手投足都是青涩少年难以企及的风范。他脑中突然冒出以前听杨末说过的一句话:二十五六正好,男子到这个年岁,成熟稳重疼惜妻子,又不会太老,正是我理想的佳婿。
    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子,绝不是比她还小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她喜欢他,至少喜欢过他,所以才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那一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它的触感和温度,滚烫的毒药,蚀腐入骨。
    但是幸好,杨夫人拒绝了。本来就不可能,魏国的太子,和刚刚死在他手里的杨大将军的女儿,他们之间是如海深仇,血淋淋的至亲性命。杨末说得对,他弥补不了,海誓山盟、皇后之位都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子殿下勇气可嘉,兆言自叹不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接受‘不为’的后果,比‘为’更难。”宇文徕对他话中的讥讽并不在意,浅笑回应,“燕王可曾有过非它不可、拼尽全力舍却一切也想获得的东西?天底下没有什么事不可为,端看你愿不愿意去出力罢了。”
    沈兆言只在这一年的正月见过宇文徕,和他并不熟稔,此后也未再见。他和他只说过这短短的几句话,但是穷其一生,他的这些话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中,提醒他为了那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理应付出更多的心力。宇文徕能做到的事,难道他会做不到?
    但是当时,作为一个才刚刚十四岁的懵懂少年,兆言被他问得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想要争辩时,宇文徕已经先他一步走到前面去了。
    沈兆言,你有没有非它不可、拼尽全力舍却一切也想获得的东西?
    比宇文徕更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或事,有没有?
    他望着宇文徕的背影,暗暗地与他比较,心底忽然澄如明镜,一片透亮。
    有。
    他也有。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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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凤求凰3
    宇文徕这一番惊人的举动,当天就传遍了洛阳大街小巷,自然也免不了传到吴帝耳中。原本吴帝就有意选宗室淑女嫁给宇文徕为妃,左右试探他都不为所动,现在居然主动向杨家求亲,还要娶作正室、将来立为皇后。试想假如魏国的皇后是吴国汉室女子,她生下的儿女就是嫡子,将来魏国皇帝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这对两国关系将会多么有利。
    这样的好事除了杨家那一门古板执拗不知圆融的榆木脑袋,恐怕没有人会不动心。杨家人素来自诩忠君爱国,为国舍弃小家,现在却拘泥于自家私怨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虽然一门五丧孤儿寡母让人同情,又有点气忿其不识时务。杨令猷是战败自刎而死,也不能完全算在魏太子头上不是?打仗总会死人,真要计较起来就没个头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怎么罢战和谈?
    还有那魏国太子也真是,喜欢谁家姑娘不好,偏要喜欢杨令猷的女儿,人家爹刚死在你手里,披麻戴孝在灵堂里跪着,让旁人想帮着做媒说情都拉不下脸登门。洛阳的美娇娘那么多,随便挑一个别家没仇没怨的,欢欢喜喜地嫁过去,两全其美不是更好?
    各种各样的议论,人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一杆秤。不过宇文徕抛下这个炸雷之后,连续几天都没再听说下文,该宴饮宴饮该交游交游,只是行程又往后拖延了几日,继续留在洛阳城内,还与吴帝最宠爱、基本上已经内定为储君的越王同乘一车游览灯会,与民同乐。
    一早就有传闻说魏太子貌比潘安,加上求娶杨氏女这一段韵事,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艳异色彩。灯会上洛阳的少女们一看,太子果然如传说的一样俊美,风流痴情种偏被不解风情的武人之女拒之门外,真是暴殄天物,纷纷用或含蓄或奔放的方式表示倾慕,掷果盈车。甚至有女子一激动把手中未灭的花灯往车上扔,差点引燃帷幔着火,导致太子和越王不得不提前结束行程早早回宫。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侍卫忙着救火时有人趁乱向车上投掷石块,没砸到太子却险些砸中年幼的越王,太子替越王挡了一下,胳膊还被砸伤了。肇事者趁乱逃匿,还引来洛阳民众的不满,要求大理寺和京兆府彻查,揪出这个居心叵测、妨害两国交好的幕后元凶。
    总之,元熙十八年的这个春季,京都洛阳从朝廷到民间的主流都已经从战转为了和。毕竟对大多数洛阳民众来说,千里之外的边境战役离自己太过遥远,有太平日子过,谁也不想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为国战死的将士固然值得敬佩追思,但打仗最终也是为了长治久安不是?现在不用打仗也可以求得太平,赠予鲜卑人的银帛据说还不抵洛阳最有名的胡记绸缎庄一年卖出的销量。连胡记的东家都放话说,如果把胡记送给鲜卑人能换来大吴百姓不受战乱之苦,那他宁愿把名下产业全部捐出。
    此举无疑换来洛阳百姓的拥护爱戴,胡记的绸缎被抢购一空,连魏太子也特意派了使臣到胡记买下数匹上好丝绸带回魏国,作为两国民间友好的见证。胡记自然分文未取,只求太子信守盟约顺应民意,吴魏永以为好云云,一时传作美谈。
    这样热烈欢庆的气氛下,门前廊下丧仪未收的将军府显得格外冷清。年前朝中与杨公有交情的官员都已来过,丧期也不便庆祝待客,这年正月新春将军府门可罗雀,索性紧闭大门,专心守丧不问外事。
    杨末和两位兄长在家中守过了四七,宇文徕没有再上门骚扰,却等来一道意外的圣旨,道是皇帝感念杨氏幺女孝心,体恤其孤苦,其祖功于社稷,其姐功于宫廷,皇帝认为异姓御妹,择日入宫行结拜册封之礼。
    受宠的妃嫔母亲姐妹获得夫人、县主乃至郡主的封号并不是没有先例,贵妃的姐姐就被封为陈国夫人,外甥女出嫁前封为灵昌郡主;皇帝为了抚恤表彰去世的功臣,将没有兄弟亲戚依靠的孤女认作义女,高祖女常义公主就是如此。但杨末上有兄长母亲,就算是为了抚恤杨公遗孤,也没必要认她为义妹,何况圣旨中对杨公的功绩语焉不详,归于祖先囫囵带过,事情又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免让人往别处想。
    杨末没等内侍宣读完就起身拂袖而去,还是杨行乾代她接下的圣旨。
    她独自一人跑去祠堂里父兄崭新的灵牌前跪着,越想越觉得憋屈。吴国战败,在强敌面前韬光养晦,和谈修好期间淡化以往的敌对,爹爹和哥哥们为国捐躯没有得到任何身后之名,这些她都可以隐忍。但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这已是杨氏家人容忍的底线。宇文徕出使洛阳举城欢庆,她可以守在京郊避而不见,只要不碰面,五十里和五百里并无差别;但是他居然敢找上门来,还大言不惭地求娶,实在逼人太甚。不知他回去后又如何向陛下施压,导致陛下下了这道圣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结拜御妹封为公主,下一步自然就是赐婚结亲。宇文徕打得一副好算盘,上门求亲未成,就从陛下那里下手。他以太子之尊求娶盟国——还是战败的盟国——一名将军之女,陛下当然不能拒绝;而陛下下旨赐婚,臣子又如何忤逆拒抗。
    大哥替她接了圣旨。他的愤懑又怎会比她少,一父五弟同上战场,只有一个弟弟回来,其余皆战死。这段时间他不知多少次跪在母亲和祖宗面前,懊悔自己退缩后方驻扎雄州,没能把父亲和弟弟们救回来。现在还要他把妹妹送给仇人,以身事贼,男儿最难容忍的屈辱莫过于此。
    但是他是忠臣,也是往后的一家之主,他不能像年轻气盛的妹妹一样,不想接圣旨甩手就走。
    杨末自己也知道,这大约是她最后的一点顽劣意气。抗旨是重罪,累及家人,她已经连累了父兄一次,不能再连累母嫂。而杨氏一门自曾祖以草莽绿林归顺高祖,随高祖马上夺得天下,世代忠义二字当先,从未有任何忤逆犯上之举。爹爹更是以身殉国,万人敬仰,他们的英名不能因为不肖子孙而染瑕受损。
    她心里明白,倘若她乖顺地接受安排,她就会成为当今圣上的义妹,异姓封为公主是多么显赫的殊荣;而后远嫁魏国结姻,两国的盟约将更为牢固,鲜卑人对吴人的敌意也会因此缓和,于吴国百利而无一害;因为有这个重要的女儿和妹妹的存在,父兄必将获得隆厚的追赠,宫中淑妃的地位也无人再能撼动。换做魏国任何一个皇子,他长得驴头马面都不要紧,甚至龙椅上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她也愿意嫁。
    可那个人偏偏是宇文徕。过往的纠葛因由她不愿再想起,咸福这个人早就随着父兄一起死在狼山的密林腹地。父兄之死让他们的孽缘变成一个环,而后打成死结,在鲜血浸泡中腐烂,永远不可能解开。
    她在祠堂里默默跪坐了一下午,没有人跟过来指责她触犯皇室、不识大体。面对丧亲丧夫的巨大悲痛,母亲和嫂嫂们并未因此悲愤失态怨天尤人,甚至在宇文徕登门挑衅、几乎挑明和她有过私情之后,也没有人指摘迁怒她。她们越是善良坚忍,越让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更不能再给她们增添苦痛纷扰。
    傍晚时吟芳给她送来几样刚出蒸笼的糕点:“小姑,大嫂让我来问问你,晚饭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这几样都是你喜欢吃的小点心,先拿些来给你垫垫肚子。你要是不想那么多人嘈杂吵闹,我就派人把晚饭送到你屋里去,但是一定要吃一点。”
    诸位丧夫的嫂嫂中,杨末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嫁过来三天就守寡的六嫂。吟芳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面色苍白,衬着鸦黑鬓边一朵纤细白花,尤其显得楚楚可怜。新婚时那艳丽逼人的容光此时早已黯淡无色,往后也不会再看到,枝上娇花未及盛放就已经枯萎,只剩眼中一线坚毅的光,支撑住她弱不禁风的蒲柳身姿。
    杨末想起隔着火光和六哥最后的诀别,想到吟芳如今的信念全是她和七郎兆言瞎编的谎话,心如刀割,更不能告诉她实情,捧着她递过来的松子糕,眼泪就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松糕上。
    还是吟芳反过来劝她:“小姑,嫂嫂知道你为了咱们家里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嫂嫂们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反正我们都已经是寡妇,而你还是黄花闺女……年前我痛不欲生,是你反复劝慰我,让我多想想家中父母亲和妹妹,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夫妇之情。嫂嫂拿自己跟你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寸草春晖、骨肉亲情放到谁家都是一样。你还有六旬老母、两位兄长和姐姐,嫂嫂们待你也如女如妹,以后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想想家里人,就有熬过去的气力了。”
    她越说杨末越是泪如雨下,吟芳还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惹她伤心,急忙蹲下去为她拭泪。杨末泪眼婆娑地问:“六嫂,六哥也是因宇文徕而死,如果换了你是我,你能忍得住么?”
    吟芳叹道:“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嫂嫂才愈发感佩小姑心志强忍。六郎以前跟我说,他这个小妹虽然是女儿身,家人万般宠爱,却宠而不娇,心性果毅坚决堪比男子。嫂嫂自愧不如,换做是我,大概又要六神无主兴起轻生撒手之念了。”
    杨末抱住吟芳大哭。她哪里强忍坚决,她要是真有男儿一般的果断,第一次见面时就该一刀砍下宇文徕的首级,往后的这些事就统统不会有,甚至父兄可能也不会死,吴国也不一定战败。
    一念之差,而且是那么不堪的一念。
    七郎带着兆言走进祠堂,看到的就是杨末扑在吟芳怀里嚎啕痛哭,而吟芳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她的头发,自己也红了眼眶。吟芳见有人进来,轻轻推了推杨末。
    杨末正哭得泪眼朦胧,抬头看到与六郎一模一样的七郎,脱口喊了一声:“六哥!”一句话让吟芳也泪如泉涌,生生咽下去,转过头将眼泪悄悄拭干。
    七郎最近神色萧索,全不见以往嬉笑玩闹没个正经的模样,愈发酷似六郎,吟芳有点怕见到他。她把糕点留下,食盒收起来:“既然小叔和殿下来了,你们劝小姑吃些东西,我先回去了,大嫂那儿还要我帮忙。”
    七郎的心思不知道飞在哪里,随便应了一声,目光却像粘在吟芳身上。吟芳低头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她,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兆言从没见过杨末哭泣,两人在一起只有嘻嘻哈哈顽皮胡闹,就算偶尔不小心弄伤了,她也从来不吭一声,随便撕块布包扎了事,照样上蹿下跳,更别说哭鼻子。他看着她两眼通红伤心痛哭的模样,路上想好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左右看了好一阵,才拾起一碟糕点递给她,讷讷地问:“你、你哭得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