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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节

      “哈伊!”酒井高明先是愣了愣,然后快速回应。藤田纯二的想法,等同于完全推翻了昨夜刚刚制定出來的行军计划。这样做,无疑会令军心愈发混乱。但他只是个小小的曹长,沒有资格质疑一个少佐的任何决定,特别是在这个少佐随时都可能暴走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无疑是最好选择。这一点,对他,对所有低级军官都一样!
    第八章 戎机 (八 上)
    在大多数情况下,独断专行都远比群策群力效率高。鬼子军官们经过一番“热情主动”的讨论,“一致”赞同了最高指挥官藤田纯二少佐的新计划。不着急去进攻喇嘛沟游击队,先解决掉那个如附骨之蛆般缠在大伙身上的狙击手以及他的帮凶入云龙,永绝后患!
    只是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在执行过程中,却远不如想象中顺利。发现车队放缓了行军速度,并且在流花河两岸都布下了重兵之后。狙击手和他的同伴们也降低了对车队的骚扰强度。整整一个上午,仅仅在河南岸三百米之外,打了一阵儿冷枪。当事先安排在河南岸的鬼子兵发现了他们并带领马贼开始反击,他们就立刻拨转了坐骑,飘然远遁。根本沒有跟追兵做任何纠缠!
    由于准备非常充分,在这轮袭击当中,只有三名士兵受伤,并且是伤在了手臂、大腿等非致命处,用刺刀将子弹挑出來,再撒上几包消炎药就万事大吉了,根本用不着回城里去找医生诊治,也不会用性命之忧。
    那些被藤田纯二安置在河对岸帮忙的马贼们,运气就不如小鬼子这般好了。在追杀游击队的过程中被打死了七个,另外还有四人受了重伤,躺在血泊里头苟延残喘。但他们这种主动送货上门的炮灰,在藤田纯二眼里根本就是消耗品。死掉多少也不会在乎,反正这一波消耗尽了,稍稍将赏格抬高一些,很快就有新的一波顶上。如蝇逐臭,络绎不绝。
    马贼们的性命安全得不到保证,不得已只好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題。在向藤田纯二请示了之后,便通过抓阄的方式,选了一支规模在四十人上下的敢死队。一人双马,单独成军。随时准备跟偷袭者决一死战。
    于是乎,下午的偷袭和反偷袭,就变成了中国人之间的内战。张松龄和赵天龙等人刚一露头,就被马贼敢死队盯上。随即他们开始主动撤离,马贼敢死队在背后紧追不舍。沒多久,趁着马贼敢死队在奔跑过程中彼此之间距离越拉越大的时候,赵天龙拨转坐骑,又带领几个少年游击队员杀了回马枪。紧跟着,张松龄也策马赶回,隔着战场几百米就停住坐骑,端起步枪,专拣马贼中看起來像是头目的家伙下黑手。几乎是在转眼间,敢死队中作战意志最为强烈的几个马贼头目,就先后被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人逐一点名。剩下的马贼失去了主心骨,惨叫一声,轰然而散。一直逃到了河岸边,才在鬼子兵的血腥镇压下,勉强停住了脚步。
    到了傍晚,张松龄和赵天龙等人又出现在了流花河北岸。又是抽冷子开上几枪,趁着对方做出反应之前,抢先逃走。鬼子兵们光挨打却还不了手,郁闷得哇哇直叫。藤田纯二却突然变得沉稳起來,先用一通劈头盖脸的大耳刮镇压住叫嚣得最欢的鬼子兵,然后断然下令,今晚值班的事情完全交给友军來承担,主力部队原地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
    鬼子兵们连续两天一夜跟张松龄等人干耗,无论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听到藤田纯二的决定,立刻高兴地爆发出了欢呼。被“委以重任”的马贼们则叫苦连天,纷纷低声抱怨了起來。
    “怎么能这样,同样是累了一整天了,凭什么他们睡觉,让咱们在外边站岗?”
    “知足吧你!还沒让你趁着天黑去把入云龙翻出來呢!你跟人家能比么,人家是从东洋來的,天天大鱼大肉,你呢,能有顿橡子面吃就烧高香了!”
    “他们打了败仗顶多抽几下耳光,轮到咱们就要绑起來枪毙,这算哪门子规矩!”
    “我看日本人那个什么共荣,纯粹是大忽悠。现在还用得着咱们爷们时就这德行,哪天坐了天下,还不得把立马卸磨杀驴?!”
    …….
    由于草原上自辛亥之后长期处于无政府状态所致,马贼们心里都沒多少国家和民族概念。相反,追随强者的狼群规则,在他们看來却是天经地义。日本人來了,打得张学良、阎老西等各路军头望风而逃,逼得蒙古贵族俯首称臣,在马贼眼里,便是天命所归的强者。投靠强者不是耻辱,而是运气。凭着大伙一身本领,若是能保着日本太君坐了天下,怎么着还沒一份从龙之功?即便不能人人都封将军,至少,一个县长、会长是跑不掉的。届时出门骑马回家坐轿,谁还会记得爷们曾经当过马贼?!
    然而当正式投靠了藤田纯二麾下,马贼们才突然发现,他们永远也成不了日本人的自己人。藤田纯二这个强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把他们当做人看!期望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令马贼们中间的一小部分突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实现。自己原來和那些经常被自己欺负、伤害的农夫、牧民和小贩子一样,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是小日本儿眼里的奴隶和两条腿牲口!
    然而抱怨归抱怨,后悔归后悔。马贼们却谁也沒有勇气现在就向藤田纯二辞行。那老家伙可不是什么绿林瓢把子,还讲究个买卖不成仁义在。谁要是敢公然跟他叫板,肯定会当场被机枪打成马蜂窝。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來呢!有些马贼头目开始暗中串联,坦然承认自己当初不该贪图小鬼子承诺下的巨额赏金,带领麾下弟兄们來趟喇嘛沟这池混水。然而贼船已经启航,他们现在往下跳,只能把自己和麾下弟兄们全都“淹死”,还不如继续在船上混着,以待在航行过程中能有转机。
    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张松龄和赵天龙的枪下之鬼,马贼们一整夜都沒有睡觉。瞪圆了眼睛紧盯流花河两岸,出现任何动静都是一通乱枪。好在张松龄和赵天龙也不是铁打的,连续干耗了两天一夜,他们两个也是精疲力竭。只在晚上十点钟前后出现了一回,便偃旗息鼓了。任由全身戒备的马贼们苦等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起來,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的鬼子兵们个个精神抖擞。瞪圆了眼睛戒备了一整夜的马贼们则全都成了霜打过的庄稼。但是从整体角度上看,藤田纯二新的手段也算卓有成效,至少保证了小鬼子自己的战斗力沒衰减得过于严重。
    这个结果很快就得到了证明,上午八点左右,鸠山少尉带领一支鬼子小分队,在马贼们的配合下,终于成功打了一次反击。当场将一名小游击队员打下马來,还让另外两名小游击队员受伤,完全靠着赵天龙的保护,才勉强从战场上脱离。
    “轰!”当马贼们带着几分钦佩围到落马的小游击队员身边,试图验证一下共产小鬼到底长沒长着三头六臂时,身负重伤的少年拉响了手榴弹。一道红光猛然在草原上炸起,刹那间,地动天摇。
    第七章 戎机 (八 中)
    “轰!”凑上前看热闹的马贼们如同受惊的苍蝇般,四散奔逃。同样试图冲上前将小游击队员活捉的鬼子兵们猝不及防,也被马贼们撞了个东倒西歪,乱做一团。直到鸠山少尉拔出枪來对空开了两枪,才勉强稳定下心神,再度将坐骑拉紧。
    “畜生,废料,胆小鬼,一群活该吃米糠的劣货!乒、乒、乒…….”追上几个正在逃命的马贼,鸠山少尉一边冲对方的坐骑开枪,一边大声咒骂。“手榴弹只有一颗,早已经炸完了。你们到底在躲什么,你们还想躲到哪里去?!”
    马贼们不敢还击,讪讪地带住坐骑,回头张望。手榴弹溅起的烟尘早已经被风吹淡,透过薄薄的烟幕,他们看到舍生取义的小八路被炸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骸。除了将其本人杀死之外,这颗威力明显不足的手榴弹沒取得任何建树。即便是刚才冲得最积极的马贼同行,也只是被弹片刮破了几处油皮而已,并沒有任何人被小八路强行拉去做黄泉路上的旅伴。
    “他好像只有十來岁!”个别马贼眼尖,从小八路被熏得漆黑的面孔上,大体推断出了此人的年龄。
    “他,他……”更多的马贼拉住坐骑,嘴角不停地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们平素个个自夸悍不怕死,但在真正的视死如归者面前,他们才发现,原來自己的内心深处,对死亡居然是如此的畏惧。
    “畜生、废料、一群活该吃米糠的劣货!”看到马贼们一个个失魂落魄,鸠山少尉忍不住又破口大骂。“不过是一颗破手榴弹么,就把你们给吓成这德行?!你们难道沒有羞耻之心么?你们回头看看,地上躺着的那个小八路才多大一点儿。同样是支那人,他为什么能做一个勇士,而你们,却胆小的像一群兔子,一群无可救药的兔子!懦夫!”
    不知道是他的辱骂真的起了作用,还是挨骂者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表现过于孬种,马贼们看向小游击队队员遗体的目光中,居然真的露出了几分惭愧。那的确是一个孩子,脸上的稚气还沒有散尽的孩子。可就这么一个嘴角处还带着绒毛的孩子,却跟入云龙等人一道,缠了日本人的大部队几天几夜,逼得日本人不得不放慢推进速度,全力应对他们的骚扰;就这样一个年龄足以做他们子侄辈的半大孩子,却在受伤落马后毫不犹豫地拉响了手榴弹,宁可把自己炸个稀烂,也不肯落入鬼子手中承受屈辱;就这样一个勉强只能达到他们肩膀高的孩子,却用生命告诉他们,什么样的男人才真正配被称做男人!
    鸠山少尉至少有一点说得很对,他们的确都是懦夫,无可救药的懦夫!与宁可自杀也不愿你被敌人俘虏的小八路比起來,他们这些所谓的绿林豪杰,不过是一群断了脊梁的野狗。只敢对着弱者张牙舞爪,遇到比自己更强更凶的野兽,却只会乖乖的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小腹!
    “也许咱们这回真的不该來!”望着不远处那个浑身焦黑的遗骸,很多马贼们默默地想。他们之所以一接到邀请,就兴高采烈地赶來给藤田纯二帮忙。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次战斗不会有丝毫悬念。毕竟红胡子麾下的弟兄只有区区百十來号。而为了剿灭他们,黑石寨的日本驻军倾巢而出,并且还邀请了数十家英雄豪杰前來助阵!
    然而,不远处那个已经被炸得浑身焦黑的遗骸,却清晰地告诉了马贼们,他们先前的推断错得到底有多离谱。的确,红胡子麾下的兵力是单薄了些。的确,红胡子不像日本人一样拥有汽车和大炮。但是,红胡子麾下随随便便拉出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让他们付出四、五倍的代价才能杀死,要想彻底荡平喇嘛沟,他们这边,最终得填进去多少人?!
    那绝对是任何马贼头目都不敢面对的数字,即便偷偷在心里头想一想,腿肚子都开始发抖。而眼下草原上的八路军游击队,已经不止是红胡子一家。在哲里木,在科尔沁,甚至在更遥远的托克托,据说都已经出现了他们的身影。这无数家游击队如果都跟红胡子一样强悍的话,假以时日,这草原,这江山,最终怎么可能还会落入日本人之手?!
    “你们这群废料,懦夫,给我打起精神來!入云龙不会跑得太远,等下一次……”鸠山少尉还在声嘶力竭地怒吼,马贼们却将他的声音屏蔽掉,全当是耳边刮过去了一股臭气。
    他们不敢当众顶撞鸠山少尉,但是他们也不会种再对此人惟命是从。当信念一旦崩坏,所有附着在其上的美梦,都会碎成一地齑粉。马贼们先前之所以坚信日本人会坐江山,是因为最近这一年多來,日本人相继打败了宋哲元、阎锡山、李宗仁这些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英雄,从北平城下一路打到了长江以南。而那个占据了大义名分的国民政府却只有招架之功,丝毫沒有还手之力。但是今天,马贼们却惊愕地发现,这片江山的最终归属,也许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 日本人在长城以南所取得的那些胜利虽然辉煌,毕竟距离大伙太远了。而眼前正在进行的战斗,却是他们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事实!让他们不愿意相信,却越仔细琢磨,越开始怀疑自家先前的选择!
    既然小鬼子既不肯将大伙当自己人,又不可能坐稳江山,大伙又何必犯贱,非得一路倒贴上去,自讨沒趣呢?!一边毕恭毕敬地听着鸠山少尉的斥责,马贼们一边在心里头暗暗打定主意。下次再跟入云龙等人交手,一定要将坐骑放慢一些,枪口抬高一些。甭管对方是否领情,至少,至少不能让更多的游击队员死在自己手里。当然,若是能找到机会逃走就再好不过了。趁着跟红胡子还沒结下什么大仇,跟他保持井水不犯河水。待哪天游击队真的成了气候,就带着麾下弟兄投奔过去帮助共产党打江山,说不定,说不定最后也能搏个封妻荫子呢,将來的事情,有谁能够预料!
    “事实证明,入云龙的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终于发泄干净了连日來积压在腹中的郁闷,鸠山少尉以两句豪言來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能打败他一次,就能打败他第二次、第三次!诸位请跟我一起努力,胜利必将属于大日本帝国!”
    第七章 戎机 (八 下)
    “胜利,必将属于,属于大日本帝国!”马贼们扯开嗓子回应,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就算日本帝国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又跟大伙有沒什么关系呢!况且以大伙这几天來的亲身经历來判断,这场战争谁能笑到最后,还真未必可知!
    “抬上小八路的尸体,整队回去向藤田长官汇报战果!”鸠山少尉沒注意到马贼们的反应,或者已经注意到了却沒放在心上。胜利已经伸手可及了,沒有必要再把过多精力放在一群给个冷馒头就摇尾巴的癞皮狗身上。
    他需要关注的是像入云龙和张松龄这样的能给帝国征服东亚计划制造麻烦的家伙。把他们的脑袋一个接一个砍下來,挂在马尾巴上炫耀武功。从上一场战斗的最终结果上看,酒井少佐的比拼体力策略已经初见成效。入云龙和张松龄等人虽然有些本领,却终究不如酒井少佐老辣。明知道这样下去情况只会对他们越來越不利,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扑上來,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
    可以预见,只要车队继续向喇嘛沟前进,无论速度快慢,为了给红胡子那边制造撤离机会,赵天龙等人都将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出现在车队周围。而无论他们平安脱身多少次,终究会有那么一次,鸠山少尉相信,自己可以追上他们,永远解决掉这群麻烦!
    毕竟是正规军校出來的“高材生”,鸠山少尉的战场感觉基本还是靠谱的。眼下,赵天龙和张松龄等人的确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特别是喇嘛沟來自游击队的那几个少年,因为年龄和体质的关系,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坐在马背上不断前仰后合,稍不留神,就可能直接从鞍子上摔下來。
    但是,他们却依旧紧咬牙关苦苦支撑,谁也不肯开口喊一声累,也不肯脱离队伍,独自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去休息。
    “鬼子携带了化学武器,所以我们必须拖住他们,给王队长他们再争取出一到两天的撤离时间!”这是同意少年们加入行动之后,张松龄第一时间交待的答案。刚刚从差不多的年龄段走过,他比任何人都熟知少年们的心思。他不希望这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战斗,成为比赛谁更不怕死的胡闹。他希望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明白自己今天的战斗到底有什么意义。那样,当危险真的降临时,他们才能不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后悔和恐惧!
    接下來发生的事情,也着实印证了这个决定的正确。当少年们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全山人的安危之后,就把个人生死置之于度外。跟着赵天龙和张松龄,他们一次次端起步枪,向鬼子和汉奸射出仇恨的子弹。一次次果断撤离,无论眼前还有多少机会,身后的叫骂声有多难听。在一次又一次战斗中,他们变得越來越沉稳,越來越老练,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忽略了他们的年龄。
    只是再勇敢的战士,也有体力耗尽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们大腿越來越沉,手臂也越來越酸软。“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摸摸预先藏在怀中的手榴弹,大伙在心中默默地想。有一点点恐慌,但眼睛里却是一片坦然。
    “今天夜里的行动取消,咱们晾小鬼子一晚上,明天早晨再去找他们的麻烦!”虽然相信少年们不畏惧牺牲,张松龄却不准备把所有人都填进去。看了看天边最后一缕微光,断然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