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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那么,家内……那女人所说的孩子的手,又是怎么做到的?”水原先生抬头问道。
    我从袖内掏出一只纤小的手——那是从荻小姐房内的陶瓷人偶身上拆卸下来的,这只手苍白精致,在昏昧不明的环境中,看起来和幼儿的手别无二致。
    “它会凭空消失的原因和刚才的鱼线原理一样,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将瓷人偶的手放回袖笼内,转头对川岛说,“你还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就是安排我住进荻小姐的房间。让我能有机会发现这只被鱼线勒出痕迹的手,从而破解你的戏法。”
    “这么说,荻小姐、清江女士和水原夫人,都是川岛杀的?”勘五郎收好了卷线轴,歪着头问我。
    “不,在此之前,被‘藻之花’附身的还只是川岛和水原夫人。但到了第二天下午,情况有所变化,新的杀手加入了这场阴谋当中。”我微微侧身,望着虽然憔悴,但线条坚毅身躯伟岸的水原先生,“第三个被妖孽吞噬心灵的人,是水原真一先生。”
    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的表情仿佛冻结,没有丝毫的波纹变化。
    “……川岛杀死清江裕美后,事实上有告知过水原夫人。但由于胆怯、累积的压力和强烈的自责情绪,水原夫人还是趁川岛出外联络若松旅店时,将一切告知了水原先生。在得知真相后的盛怒之下,水原先生将孱弱的惠子夫人溺死在了洗脸用的水盆内。为了逃脱惩罚,也为了争取时间杀了川岛,替爱女报仇,水原先生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的证明——他在夫人的被褥里放置了气泵式呼吸器,模拟呼吸时的胸膛起伏,使得夫人看起来像是安睡。随后众人便各自离开了别墅,除了有机会从物流中心赶回现场的川岛外,每个人在夫人确定死亡的时间段内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至于回到现场后,将夫人投入金鱼水槽内,则是受到我讲述的,有关‘藻之花’传说的启发。”
    “呵呵,相当精彩的推理。”水原先生忽然笑了起来,双手虚拍了几下,随后泰然地舒展开身体,“但这并非事实,家内……不,那贱女人是被她的情夫溺死的,与我无关。你这样妄加论断,可是会为自己招来麻烦的。”
    “水原先生,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任何案件,最终的真相都是唯一的!”我与他目光相错,一霎之间,这个坚毅男人的眼底忽然闪烁出一丝不忍与痛苦——这是他在仇恨之人面前刻意掩饰的神情。我从另一个衣袖中掏出两张照片,放在了桌上:“一张是清江死后警员拍摄的水槽照片,另一张则是夫人死后的影像记录,您自己应该能发现的,两者之间的区别。”
    水原先生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即将它们翻过来按在桌上,长叹一声倒向椅背。
    “第一张照片中出现在水槽里的名贵金鱼朱顶紫罗袍,在第二张里都不见了。”我盯着水原的双眼,喃喃道,“任何人都无法做出违背自己本心的举动,你不忍心损害这些自己亲手培养的名种,这是其他犯人绝对不会留下的破绽。”
    “……呵呵,真不愧是高野出身的灵媒,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被妖魔附身的凶手之一。”水原先生忽而又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不同于适才的张狂,显得凄然而又苍老,“没错,是我杀了她……那个我曾经如此珍爱,却伙同情夫背叛我,直至杀了我女儿的女人!我当时真应该将她千刀万剐!我真应该折断她的手脚,让她尝遍世间的痛苦后再死去!可是再做什么都迟了,什么都换不回来我的荻!我那可爱的女儿,她才九岁!才九岁啊!”
    水原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的话语被号哭声代替。这个刚刚还仿佛青铜雕像一般沉着坚定的男人,此刻却在哭声中瑟缩成一团,抱着头不住号啕。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我发现他真的衰老了——最后一丝光芒熄灭在他浑浊的眼底,仿佛仅仅在一夜之间,“藻之花”已带走了他的魂魄和全部生命力。
    七
    生活总是给予我们各种意外,无论可喜或是可悲的,都是旅途中值得铭记的奇遇。
    黎明时分,水原先生被闻讯而来的警察带走了。在警方到来时,我指引他们移开了水原夫人曾经陈尸的水槽,起开水槽下的地板——在那里我们找到了荻小姐,她那小小的身体已然化为白骨。在这半年之内,她无时无刻不在她父亲最喜爱的地方,隔着漆黑的地牢与悠游的金鱼,与父亲遥遥相望。
    面对尸骨,川岛终于开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一家之主和管家都被带走,我们的酬劳自然也没了着落。勘五郎无精打采地收拾着刚搬回不久的行李,不时抿一小口挚爱的伏特加:“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还不如直接住进温泉旅馆呢……”
    “行啊,等行李收拾好后,就去若松住一晚再走吧。”打开窗户,我望着箱根优美的田园景色,将旅行指南丢给勘五郎,“难得来一次,如果全不曾享受一回,也确实有些可惜呢。”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荻小姐被他们埋在玻璃房里的?”狸猫拉上旅行箱的拉链,捡起旅行指南又凑了上来,“还有,那三个鱼缸为什么会跳舞?这一点你还没解释清楚呢。”
    “是因为那个。”我伸手遥指远方,只见街道的尽头,隐隐有三个灰色筒状的建筑物,“那是地热发电厂的冷却塔,每天凌晨,工人都会放出积蓄了一天的蒸汽,让地热水重新回流。这三个冷却塔的排列位置正好和那三个鱼缸类似。我去查看过鱼缸的底座,里面是中空的。底座中的空气和冷却塔中的蒸汽发生了共振,共振被鱼缸中的水波放大,使得鱼缸起舞。”
    “可是,水原家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冬天,为什么荻小姐生前的那一年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狸猫挠着头全然不解。
    “呵呵,那是因为之前,这里有一个振动源破坏了两者间的共振频率。”我接过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用笔勾出了两个圆圈,“你看,这边是发电厂的冷却塔,这边是若松和其他两家店共有的地热冷却塔。每当寒冬时,发电厂会与若松家的冷却塔同时放出蒸汽,若松家的冷却塔破坏了原有的共振。而要恢复这种共振关系,则水原家需要一个新的、装有空气的‘底座’,来配合鱼缸底座达成新的共振频率。我研究过水原宅邸的平面图,能够和那三个鱼缸对应,与四个冷却塔形成新共振的,只有阳光房的水槽下方。而且我估计,当初川岛杀死荻小姐的方法,也是按在鱼缸中溺死。所以水原夫人才会变得那么害怕金鱼。”
    “原来如此,正因为荻小姐被埋在下面,所以才造成了新的共振,使得夫人与川岛人心惶惶,才有了我们的介入。”勘五郎望着远方,不无感慨道,“如此说来,她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谁知道呢,反正这座房子里的‘藻之花’已经消失了,我们也就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了。”晨鸟啁啾,冬日的风虽然有些凛冽,但此刻却让人格外清醒。我俯身从窗外探去,只见水原先生正和川岛一起,从大门踱出,走向警车。
    “先生,谢谢您的款待!”狸猫没头没脑地朝底下喊了一句,“多保重,改日再来找您聊天!”
    水原先生转身抬头,笑了,可是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我看到戴着手铐的他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了那把尾端尖利的小咖啡勺,将它握在手中,甩开刑警狠狠地用勺柄刺向川岛的颈项。
    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净白的石阶,惊呼四起,掩盖了晨鸟明媚的低鸣。
    “南无阿弥陀佛。”隔壁的窗口传来一声佛诵,我们愕然地转头,只见元空正双手合十,低眉数着念珠。他看似在对我们讲述,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如果怨念得以消除,那么‘藻之花’便不会成为妖怪,正因为无法消除,所以才会堕落为妖,延续至今。”
    “果真……是至死都无法消除的恨意吗?”我探头望着纷乱的楼下,水原先生已经被刑警拉开,川岛软趴趴地倒在他脚下,再也爬不起来。从水原勾起的唇角上,我读出了某些东西——那是一种能召唤妖魔到来的,被称为“怨念”的顽固存在。
    1大入道:日本传说中一种巨大的秃头妖怪。
    第三话 三味长老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白色猫儿悲鸣的模样,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轮般隐隐升起的,他的音容……
    夏夜,刚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星空仿佛黑水晶一般透明。星光宛若散落的时空之沙,在遥远的光年外闪烁着金色或银色的光……水池中的莲无声绽放,开到极致的花瓣悠悠坠落,归于黑色的水中,完成轮回。
    破碎的涟漪中倒映着我的脸庞,除了偶尔闪现的波光,莲叶下的池水完全是一片漆黑。不同于夜空的剔透,水池的颜色更接近浓重的墨色,所有投身其中的东西,都将被染上浓重的黑,最终与这一片混沌融为一体。我端详着波光间明灭可见的脸孔,感觉在裂开的倒影间,我遗失了一些东西。
    很重要的……却无法找回来的东西。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不得不扶着头蹲下身去,脑海中不断闪过极光片羽的画面,伴随着一种宛若谴责般充满悲伤怨怼却模糊不清的声音。眼睛潮湿,喉咙却嘶哑干涩,恸哭的冲动被压抑在厚厚的时间下难以喷发……我知道我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却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在冗长的时空的黑暗里,我曾经遗失了宝贵之物,如今已无法再找回的宝贵的东西……
    一
    夏天的梦山总是让人觉得异常不适,过于浓重的水汽蒸腾环绕,将整座山罩得密不透风。等到穿过层林,登上宝塔寺前的石阶,我的夏季和服都能拧出水来。白荷上人站在寺院门口等候我,笑盈盈的狐狸眼不知为何看起来异常惹人生厌。
    “小枫,难为你这么大热天地特意跑来,我在禅房里备下了凉豆腐和水果茶,先进来歇息一下吧。”老狐狸看起来还是那么虚情假意。今天它穿一身皂色僧袍,头戴白巾,斜披一件浅灰色袈裟,看起来倒是十分素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仿佛永远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那张脸很美,白皙皎洁,乍看宛若墨池中探出的一枝皓洁白莲,但那笑容却像盘桓在莲叶下的一尾花斑毒蛇,同样颜色妖冶身形曼妙,可是暗藏杀机。
    白荷上人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虽然对它的真身——那只白毛雌狐狸并无好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它化身时高超的审美。无论变男变女,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独特魅力,令人忍不住另眼相看。此番即便是化作偏远寺院中的年轻住持,也依然风度不减当年。无怪乎这座小庙虽然位于深山,也有香客会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但是,在这么个柏油马路能用来煎鸡蛋的天气里,老狐狸的姿色还是败下阵来——今天寺院里一个香客都没有,小僧们没精打采地靠在井栏边打盹,一边的水桶里还浸泡着刚从井里提上来的西瓜。
    在禅房分主宾坐下后,我顾不上礼仪,端起茶杯就往口中灌去。焦渴难耐的咽喉总算有了声音,我将杯子往桌上一磕,毫不掩饰不满之情:“在这种鬼天气把我叫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喔呀,你还是这铁炮脾气呢,就不能跟我这足不出户的老人家先寒暄几句么?”白荷上人不紧不慢地续上茶,又吩咐小僧切上西瓜,“其实这件事本不是我所关心的,但牵涉到你过去未了的一桩旧账,所以,想知会你一声而已。”
    “什么?旧账?”我狐疑地扫一眼白藏主那似笑非笑的脸,仔细地回想了一遍上一次下山时所经手的一切事务——答案是肯定的,我应该没欠过老狐狸什么足以让它惦记三十年的人情。
    “还是江户时候的事情啦。”见我一脸不忿的表情,白荷上人端起茶杯提醒道,“那位太夫和她的三味线1‘若叶’,你还记得吗?”
    持着茶杯的手一下停在半空,我抬起眼直视白荷上人的笑靥:“你说什么?”
    “喔呀,似乎还有印象,那样就省得我交代了。”老狐狸再次发出令人心生嫌恶的轻笑,伸手从怀内掏出一个文件袋,“资料都在里面了,要抓紧时间哟,那把三味线又现世了。”
    我接过文件袋打开,刚刚浏览了几页便惊跳起来,吼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今天早上的报纸。”白荷上人一脸委屈无辜地望着我,“我这儿可是一点都没耽搁,要是你觉得这一世赶不上也没关系,反正它还会继续轮回的。”
    “可恶!”端着西瓜进来的小僧被我一把拨开,没来得及消解一下暑热,我不得不再次冲入令人窒息的热浪中去——我怕走得慢一些,我会忍不住将剩下的茶水和豆腐统统抹在它那张精致的脸孔上。这原本就是它委托给我的一桩任务,可是因为它,我却不得不内疚了二百多年!
    回到暂住地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我气喘吁吁地将文件袋拍在桌上,惊醒尚在打盹的狸猫:“快,立马收拾行礼!简单轻便就行,多准备几套像样的替换行头,然后马上去订到青森机场的机票!”
    “怎么了怎么了?”勘五郎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坐起来,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地震?青森?避难的话应该记得多带酒和食物才对……”
    “若是今天傍晚之前不能到达青森的话,你就等着被强制戒酒吧!”忍无可忍的一嗓子终于把狸猫彻底吼清醒了,他跳起来扑向衣橱,一边从里往外扔衣服一边嘟哝:
    “我说小枫,你这是怎么了?青森出了什么大危机,值得你这么火烧火燎的?”
    “没错,的确是大危机。”我埋头从他丢出的衣服中整理出需要的行头,用和服衣袖匆匆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如果那东西真的在那里的话……如果我们不能在24小时内找到它,说不定……会再一次见到血流成河的情景!”
    “什么妖怪,这么严重?”勘五郎停下动作,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现在还有这类做事毫无顾忌的品种存在吗?”
    “那是特殊的,一个由付丧神2、猫的生灵、怨气和执念混合而成的妖怪,一只失控的‘三味长老’。”仓促的行动中,文件袋里的纸张被抖落出来,其中有一张今天的报纸——版面正中是对一位年轻民乐艺术家的家庭访谈,在那个英俊青年身后的背景中,赫然放着一把古旧的三味线。
    手忙脚乱地上了飞机,我和狸猫终于得以停下喘一口气。倒在头等舱舒适的座椅内,勘五郎再也忍不住好奇,转头问我:“喂,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个可以让你鸡飞狗跳的失控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了吧?”
    我扫了眼并不空旷的机舱,向乘务员要了杯果汁润了润冒烟的喉咙,才勉强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嗓音道:“呐,哥哥,昨天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故事,好吓人哟!”
    “什么故事?”勘五郎会意,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道。
    “故事发生在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一位城主生养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公主长大后,有一只心爱的猫儿做伴,猫的名字叫作‘若叶’,据说是因为猫儿全身雪白,只在背上有一块叶子形状的花斑。公主很疼爱白猫,与它同进同出,几乎像是姐妹一样。后来,公主与城主的年轻乐师相爱,可他们的恋情却遭到了城主的坚决反对。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城主将乐师发为普通兵士,派上前线。不久城被敌军攻破,城主被杀的同时,公主得到了爱人战死的消息。因为绝望,公主在写下‘玉莲自生忘川水,来生当续今生缘’的俳句后,就挥剑自杀了。”
    “公主的爱猫若叶因为感念公主的恩情,暗自发誓要守护好公主与乐师的来世。但猫的寿命并不能守候长久的岁月,于是若叶跑到制作三味线的手工艺人那里,自愿献出皮子,制作了一把名三味线。据说这把琴因为有猫魂凭依,因此可以发出极为灵动悦耳的声音来,而因为毛皮上原有的花斑,制作成的三味线上也有一枚叶子一样的花纹,所以那把三味线的名字也叫作‘若叶’。”
    “可是,这充其量算是个令人悲伤的美丽故事,哪里恐怖了?”勘五郎打开一罐啤酒,不解地望了我一眼。
    “如果它只是成为了一把声音美妙的三味线,那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问题是,即使是变成了器物的若叶,也没有忘记自己许下的誓愿。”我假装露出害怕的表情,拉着他的衣袖说,“后来,到了两百多年前的江户时代,若叶真的等到了公主的转世——她成了一名艺妓太夫,若叶经过多方辗转回到了她手中。凭借出色的三味线琴艺,这名太夫成了当时名动一时的花魁,并且被当地一名富商看重,准备替她赎身,纳为姬妾。可是在赎身之前,太夫却等到了乐师转世——这一世,他变成了一位年轻浪人。两人一见钟情,在若叶的蛊惑下,两人相约私奔。”
    “在逃亡的过程中,太夫和浪人遇到了一名巫女。巫女看出太夫所持的三味线上附有妖灵,原本打算动手驱逐,却遭到了太夫和浪人的阻拦。在两人的苦苦哀求下,巫女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收服这可能帮助他们得偿所愿、追求幸福的力量。可是没想到,两人的行踪最终被富商发现,为了使得誓愿不被破坏,被若叶控制的浪人用琴弦勒死了爱人,自己则拔刀冲进商人带来的搜索队中,与数十人同归于尽,一时道旁残肢遍地、血流成河!”
    “……如此说来,是有点可怕。”勘五郎晃了晃手中的啤酒,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无法理解因果轮回的猫儿化身为三味线,希望向主人报恩的执念曲解了主人本身的意愿,甚至已经能控制人类的意识,做出杀人的举动……如果这样的乐器真的存在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没错,而且时隔二百多年后,即使当年的巫女还在世,也不知还能不能降服如今琴上的妖灵呢。”我打开窗帘,透过舷窗望向窗外,重重地叹了口气——此刻,外边已是渐渐昏黄的日暮时分,百鬼出没的逢魔之刻即将开始。
    二
    童年的时候,一直很害怕三味线。
    无论是冬天窝在被炉里时,电视里瞬息闪过的演奏会画面,还是老家夏天偶尔会经过的流浪艺人,每当耳边响起那种古朴摇颤的声音时,我都会下意识捂住耳朵跑开。
    因为那种声音,是会让我在梦中被魇魔附体的存在。
    所有的梦,开始都是相似的——仿佛坠入云雾顶端的深渊,在漂浮的同时,被吸引、卷入、坠落……身边是无数发光的星团,微光闪烁宛若碎裂的宝石。有云缠绕着我的身体,轻若蝉翼,一同下坠直到黑暗的尽头。
    豁然开朗的那一刻,眼前是一扇绘有繁复家纹的和式纸门,打开纸门,是夕阳映照的庭院和爬满紫藤的深红色木制长廊。
    那种摇曳着我心灵的声音,就在那一刻适时而起。
    薄暮的风,摇曳着满眼葡萄紫色的花朵,花瓣翩然而舞,落在白色猫儿的爪下,也落在远处宫女们妖娆艳丽的衣摆上。小扇后年轻而妩媚的眉眼,都在望着一个方向——紫藤花荫下,一个唇红齿白,身穿苍青色狩衣的少年,正怀抱着一把三味线,信手弹奏着不知名的曲调。
    眼前仿佛起雾了,宽阔的庭院和狭长的回廊,倏忽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当那双深邃如墨的双眼望向我时,时间,也仿佛随之静止了……
    抵达青森市后,我对勘五郎耳语一阵后便开始分头行动——我负责搜集有关此次行动的资料,阿勘则去会见一位名叫福部昭司的知名乐评人。再度会合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是一名头发花白,身材瘦长,长着一张刻薄脸的老年男子。我走上前去,下意识地闻了闻空气中的酒味:“已经办妥了吗?对行动会不会有影响?”
    “放心,早就灌趴下了,保准明晚以前绝对醒不来。”老者挤眉弄眼地冲我做了个鬼脸,“而且邀请函和名帖也已经到手了。”
    “很好,小心别把尾巴露出来。”我带着狸猫赶上了通往津轻郡的列车,从现在开始,我和勘五郎有了新的外貌和身份——乐评人福部昭司和他的孙女小梅。
    坐上末班车连夜赶往,终于在黎明前抵达了请柬上的目的地。在津轻绵长的地平线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古典尖顶教堂。在这仲夏的季节里,教堂两旁的薰衣草田花开正艳。现在虽还是将明未明的晨昏时分,但也能感受到空气中馥郁的花香,料想到了白天,这里的风景一定会让人心醉神驰。
    再过几个小时,著名的三味线表演艺术家高桥诚己先生——也就是报纸上刊登的“若叶”的拥有者,将在这里迎娶舞蹈家青树翠羽小姐为妻。倘若他们两人就是公主与乐师的转世便罢,但倘若不是,那么这里,就很有可能变成“三味长老”又一次疯狂杀戮的舞台。
    我和阿勘走进教堂,里面万籁俱寂,自然是什么人都没到。勘五郎无奈地扭头向我,低声问道:“喂,资料上就没有别的地址了吗?”
    “高桥本家和诚己先生的住址都不在津轻,仓促之间,来不及搜集更多的情报,只能先赶到这里再说了。”我摇了摇头,重新翻阅了一遍文件袋中的资料,“能找到福部昭司也是因为他的知名度,还有他和高桥诚己先生的密切联系……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加合适的替身身份了。”
    正说着,教堂另一侧的门房内忽然亮起了灯光。勘五郎探头张望了一会儿,才走向门房,敲响了门上的黄铜门环。里面随即传来一个苍老而硬朗的声音:“这么一大早的,是哪位啊?”
    “抱歉,我们是来参加今天高桥先生的婚礼的,不巧记错了时间来得太早,能让我们爷孙俩先进屋歇歇脚吗?”勘五郎也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老人声调回答,全然不似平日里油腔滑调的模样——都说狸猫是天生的伪装大师,看来果然不假。
    “喔呀,记错时间了吗?那可是有些错得离谱了哟。”门“吱呀”一声打开,应门的是个有些谢顶的干瘪老头,但面容还算干净整洁,笑容也很有亲和力,“二位先请进吧,婚礼还得等上老半天呢。”
    我们走进房内,老者从松木长桌下抽出两张凳子,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我举目四顾,这是座非常简陋的小屋,所有的家具都油漆斑驳,石灰涂抹的墙壁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各种贴画、过期报纸、污迹和霉渍占据。一个松松垮垮的碗橱将我们所在的前厅和主人的卧室相隔,门房老人从中拿出一罐大麦,哼着津轻小调为我们泡起茶来。
    “喂,从这屋子来看,这教堂和您老人家的年纪都不小了吧?”勘五郎一边捶着腿一边向对方搭话,“请问先生该怎么称呼?”
    “先生可不敢当,我只是个在这里看门打杂的乡下老头子而已。我叫田中造,你们和神父一样,管我叫阿造就行。”看门的老人也颇为健谈,在勘五郎的邀请下,他也坐到桌边,就着麦茶与我们攀谈起来,“这位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先生才是,请问该怎么称呼?这是您的孙女吗?长得真是可爱呢!”
    “鄙人名叫福部昭司,这是我的孙女小梅。鄙人算是个二流作曲家和乐评人吧,和高桥先生也算是忘年交。前几日终于得知他决定踏进婚姻的殿堂,实在是让人感到放心不少呢。”勘五郎拍着膝盖煞有其事地夸夸其谈,天知道他昨天晚上才刚听说了高桥诚己这个名字,“不过话说回来,新娘青树小姐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啊!”
    “是啊是啊,如此华美的婚礼和如此美丽的新娘,真是让人期待呢!高桥先生也真是位慷慨的人。为了在这儿举办婚礼,之前他曾经出资翻盖教堂,连施工都一起包揽了,真是为主和这里的居民们做了件大好事啊!”
    “喔,是这样的吗?”狸猫向我使了个眼色,向阿造请求道,“劳驾,能不能先带我们进去参观一下?”
    “当然可以,来,这就去吧。”阿造提着手电带我们走出门房,推开教堂的正门,“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设计呢,很惊讶是吧?多亏了高桥先生,这种小地方才会有如此美妙的建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