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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天她初次化出人形,拈着花站在他面前时,他便想到了。
    哑巴握着她的手贴在咽喉处,努力地吞咽着,传声入她识海,是沙哑的温柔的不成调的轻唤:“夜、阑。”
    夜将尽,光将出。
    哑巴说,你是我夜尽前的光。
    *
    姚景休睁开眼,又忍不住看向眼前哭唧唧的少年。
    他喟叹着,拉了郭春山的手写:你和你娘很像。
    “是吗?”小混血哭得鼻尖红红,絮絮叨叨地说,“可大家都觉得我长得像爹啊。我也觉得像爹好,爹可俊了,娘也好,招桃花的美貌。只是我要是长得像娘,妹子们估计就拿我当小姐妹了,还是像爹好。”
    姚景休颔首笑起,垂眼看膝上的灵剑。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发脾气,好似就是因为她周遭的“桃花”。
    他喜爱贪恋她的热闹喧嚣,她的风情万种,却以自己孤家寡人的立场去希冀她和自己一样,只对一人侧目,只对一人与众不同。
    他那时压根没意识到,她今日的热情似火,正是在遇到他之前于红尘中修炼出来的性情。
    再深爱也有不可触碰不愿改变的自在。他有他的清寂,她有她的热烈,他本不该苛求她一同守孤寂,她也无法拽着他一同沉浸骄阳似火。
    他见惯了休景,她却并非将尽之夜。
    争执到了极点,彼此怒火攻心,夜阑化出了蛇尾高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抱剑打坐你的,我游历结交我的,我都不嫌你无趣你叽歪我什么!今天我把话敞开说,我不过是想历一个情劫助自己突破修为罢了!我图的是和你双修能修为暴涨,早日让我化蛟,不是图你染指我生活!姚景休,你看着我时念的谁想的什么,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谁还不是个工具人了!”
    他只觉得脑袋似乎叫钟鼓狠狠一敲,回声撞得四肢百骸余震不断,一切都错了位。
    “爹?你在想什么?”
    姚景休含着笑自他掌心里写:“想着和你娘吵架的时候。”
    袖中沉默的青蛟也记得。
    记得他打着手势,一句一句: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个助你飞升的泥胎蠢物是么?你见我愚直,乱一乱我不足的道心,拿我做个动心谈情的筏子,混着三分真情七分玩闹同我耍上一回,你再割舍了我,大功告成,修为唾手可得了。是这样吗?
    意气汹涌时,诳语全当是切实。
    她说不出话,用力地比划了手势:是!
    第83章
    青蛟默然间, 小崽子忽然又跟哑巴说:“爹,其实娘她——!”
    夜阑用蛇尾缠紧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施法令他失声,无论如何也不准行踪暴露。
    “情劫已毕, 红尘已尽”。这是她和哑巴的约定。
    过刚易折, 我们不必弯腰, 不必委屈了谁,不必牵挂着谁。
    郭春山又双叒说不出话来, 憋得眼泪泡斗大。姚景休见他难过,伸手轻捏了他的脸,另一手慢慢比划着笔画潦草的字体:当初, 你还是一枚蛋时,足有百年光阴不孵化。我们都以为你无法降临世间,直到一个哥哥给你打磨了一枚玉珠,称你来日必逢破劫人。春山, 你遇到那个人了么?
    郭春山呆住,脱口而出:“什么人啊?我怎么不知道?”
    他擦了把眼睛,忿忿地看了衣袖一眼, 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我曾在一座城里遇到一位见之难忘的好女子,但是……她已经和志同道合的他人成亲了。”
    志同道合四字令哑巴垂眼含笑, 他点过头,比划着手势再问:可是秋季所遇?
    郭春山连忙摇头:“不是,那是个深冬, 天气阴惨惨的,她一出来, 那天地才有了昂扬的色彩。”
    姚景休也摇头:虽如此,或许你的良缘, 另有他人。
    郭春山怔怔地发起呆来,姚景休温和地注视着他:你定然有一个不同于我们的未来。
    他放下手看向周刻和潜离,前者眼角通红,后者别过眼不愿直视。
    姚景休忽然握紧灵剑支撑着站起来,拖着步伐向他们而去。这花里胡哨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灵剑,在他人生最后的路途中像一根拐杖,撑着他走向尽头。
    周刻立即起身上前扶住他:“前辈……”
    姚景休凝视这年轻人的黑瞳,回忆起当年莫问岛前那双过分澄澈的银瞳。不知道他看破了世间那么多人的命理,是否又看见了自己的。
    他打起手势:千年前,对不起。
    眼前年轻人忽而落了泪,摇着头艰难地吞咽,他便知道他看见了。
    姚景休又拄着灵剑走向那狐妖,狐狸依然盘坐在蒲团上,平静地没有看向他。
    哑巴不敢坐下,因这一坐或许再站不起来。一生习剑骨,站着走比坐着挺直,有尊严。
    他便用指尖运灵,在狐妖面前刻下字语:我愧于妖者众多,于你极甚,你愿意原谅我吗?
    潜离安静了许久。
    他垂目看自己指尖,仿佛千年前,那将军带着满背箭镞陷入他怀里的猩红还在这手里,比当时自己身上的伤更辛更烈。那是除了幼年断腿后,平生第二次领略的彻骨剧痛。
    只是或许时间已久远,或者对痛感不如年少时敏锐,此时他竟觉得——他其实经得住。
    他仰首看这五衰的天人,近距离的死亡永远如此苍凉与震撼,世间生灵皆如此,所憎之人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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