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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身着蟒袍的年轻太监走了出来,他没有低头看牟斌,反而直直的盯向了东方黎,口中道:“圣上有喻,罪臣牟斌既已知错,自当禁足等候处置,但请东方入之一见。”
牟斌再叩首道:“臣请见。”
那太监摇头,一字一顿的道:“不见。”
牟斌再叩不起。
太监叹口气不再言语,向东方黎道:“公子请吧。”
东方黎颔首跟上,路过牟斌的时候微停了停,淡然道:“指挥使大人,回去吧。”
自从当年牟斌以下作手段带走东方云飞之后,她便再未唤过一声师叔,只是如今明摆着弘治帝想放他一条生路,她也无意脱他下水。毕竟一路冷眼旁观过来,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知道牟斌是要放她们师徒二人离开的,甚至忤逆圣意自称罪臣,她又打量了一眼牟斌,那刚正不阿的汉子如今苍老疲惫,大礼伏在青石板上。
可曾后悔吗?
然而那已不再重要,她跟着那太监进得拱门去,转过几条回廊,方被带到一个不小的院落里,那院落里绿树成荫,碧波荡荡,清净悠然,侧处藤蔓阴影下坐了两个人。
一个坐在椅子上,后面跟了个小太监,另一个坐在轮椅上,两人皆是半低了头看着身前的棋盘,神情专注。那名太监不言不语的站到身穿素袍的中年男人身后,东方黎也不说话,一步步走到那个女子身边。她身上穿着件合体的淡色裙装,一如以往的消瘦,散落的发丝被别在耳后,露出并不那么精致的侧脸来。她不是很美,她眼睛不是特别的大,鼻梁不是特别的挺,嘴唇不是特别的薄,笑起来也不会特别温柔。
但她就是特别的,她的眼睛永远都是亮亮的,即使在最悲伤最沉沦的时候,就宛若天上的星,在夜里也可以清晰看的见。
东方黎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啪,白子落下,她轻轻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那笑容并非久别重逢,而是带了那么点欣慰,一种看了雏鸟张开翅膀的欣慰,这感觉其实蛮让人讨厌的,东方黎把头低了一点,棋盘上局势平淡,两个人都没有交锋的自觉,倒好像静静等待些什么。
对面的弘治帝也抬了头,他的脸色有些蜡黄,神态并不是太好,据说其生母孝穆纪太后怀孕之时,曾遭万贵妃堕胎,后假装长了瘤子才使他逃过一劫。弘治出生后由于万贵妃宠惯后宫,他也一直躲躲藏藏未曾有个名分,吃百家米长大,在幼时就落下了病根。未及弱冠之时,他害了场大病,险些去了,后来又突然好转,倒是硬生生撑到了快四十岁。百姓曾说是苍天怜悯世人,方给天下留了这么位好皇帝。他看了一眼东方黎,低咳了几声,温和的道:“汐儿曾说起过你,作为一个父亲,朕要感谢你对朕女儿的宠溺和保护。”
“不必,她是我的师妹,自当如此。”
弘治咳了几声,又看了一眼东方云飞,继续道:“只是她,作为一个丈夫,朕必须在自己离开之前,送她先行一步。”
东方黎笑了一下,双手牢牢扣住轮椅,“她是我师傅,我也自当保护。”她说完这句话,身形便紧绷起来,目光扫过弘治,擒贼先擒王,在别人的地盘上想要走,当然须得使些手段。
然而弘治却没有什么动作,他依然落子,虽然咳声不断,神态却是悠然,他身子瘦弱的不似个养尊处优的贵人,胳膊像根麻秆粗细,人也温和,若是放到大街上,旁人万万猜不到他便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他在这个帝国里颇有威望,深得民心,东方黎也记得后世对这个男人的评价:
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不近声色,勤于政事,重视司法,弘治中兴。
只是不用分析他刚刚的话,也不用看他手帕上咳出的血,只看这个人的模样,便知道他已半只脚踏入棺材了,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东方云飞只关不杀七年,如今却改了主意的缘由。他下棋,东方云飞也陪他下,两个人娴静淡然,倒使得身后紧绷着的东方黎和那两名太监显得格格不入。
一直手伸过来轻拍了下紧扣着椅背的手掌,那手掌也松弛下来。
“我们好久未曾这般对弈过了。”他对她,不称朕。
对面的女子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并不那么柔和,但偏叫人听着觉得舒服,她说:“是你太忙。”她对他,也不唤圣上。
这里面还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是要说起来,怕是要讲到二十年以前了。
“不忙的时候,我也不愿来见你。我总是恨你怪你,想着自己若见了你怕是要生吞活剥了你。”他说的认真正经。
东方云飞笑了笑,“你是个气量大的人,心怀天下,断不会这般。”她了解他,二十年前便已显现出仁厚君主的模样。
弘治也苦笑了一下,“我倒不觉得自己如此,只是身在这个位置,若按冲动办事,不知道会误伤多少生灵。”他又皱了眉,眼神凌厉起来,单薄的一把骨头也生出浑重的气势,“但你不同,我以为自己会克制不住那种冲动。只是如今见了你,我倒发现,自己没有想象那么恨了。”他又有些痴迷地道:“我老了,你倒还是显年轻,像汐儿走的时候那般年轻。”
东方黎晓得他说的这个汐儿并非是东方希,也不是她在皇家中的名字,朱明汐,而是另一个汐儿,被东方云飞念在口中挂在心中的汐儿。见到那个人时还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那个人很漂亮,也很温柔,与东方云飞站在一起也是般配的。那位汐儿姑娘叫东方云飞收留了她,带回她们隐居避世的深谷中,只是后来却不知怎么便嫁入了皇宫之中。此后的日子东方云飞消失了一年,再回来便抱了襁褓中的希儿,她把东方希丢给了东方黎,草草的定下了这个名字,便大醉三月,如痴如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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