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火花
「玛丽亚你不去下面参加陨石节吗?」
躺在床上的椋抬起头,用虚弱的声音问。
玛丽亚沉默了会,她刚刚才正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从家里离开时,没有再带更多自己的东西出来。她现在感觉自己空虚的像空罐头一般。玛丽亚在开幕演讲结束后就先折返回住宿区了,好险椋还在这里。
在和主教对上眼后,玛丽亚就像逃走般回来了。她甚至没有时间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
她对于自己因为椋在而感到庆幸这种感觉感到羞愧。在几天前,不,甚至几个小时前,玛丽亚都在盘算该怎么斩断他们之间的情谊——如果有的话。
「我对节庆没兴趣。」玛丽亚轻声的开口。
「可是你还是去帮忙筹、咳咳……筹备了欸。」椋撑起上半身,吃过感冒药后她看起来稍微退烧了,但整个人还是很虚弱:「不去好好享受吗?」
「帮忙和享受是两回事。」玛丽亚说,此刻她感觉自己好像一颗气球——但现在已经没有在生產气球用的塑胶——不过玛丽亚觉得她似乎里头已经被灌饱了气,而且持续的增加。
快要爆炸了。
「玛丽亚发生什么事了吗?」椋靠过来:「像是和……那个迈可森先生?」
椋并不知道是自己和迈可森害死了阿曼达的,所以玛丽亚也不打算说明清楚。但她稍微吞了口口水,说:「我刚刚见到主教了。」
「好棒!」椋说:「可惜我错过了……可能得等到新年了,好讨厌……」
「他平时真的都不会出来吗?」玛丽亚问。
「好像、咳咳是听说我们的主教大人身体并不好?」椋说,接着又猛烈咳了好几声。玛丽亚则才惊觉她逼对方说了太多话了,怀着大概是愧疚的心情,玛丽亚把对方的肩膀压下去,然后把棉被拉好。
「我好喜欢玛丽亚。」椋发表感想:「真的超喜欢喔。」
玛丽亚点点头,她说:「我去外头一下。」
她推开门,而住宿区外头的人声鼎沸,据说大家会随意的间晃,但广场上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食物会从外面送进来,包括了她刚刚处理的那些饼乾,都是用平时很少吃到的糖做成的,所以大部分的人都会待在广场,还有人在唱歌的样子。
——是人类喔。
然后,玛丽亚又想起了那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只要没有费洛蒙的味道,她就觉得对方缺少了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
「玛丽亚,我终于找到你了。」
迈可森突然从楼梯转角出现。
玛丽亚决定撇过头,她要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但她又猛然想起自己和对方要是再继续接触下去,或许下一个尸体被丢在鐘塔前面的人就是她了。
「我检查过了,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来这里。」迈可森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说说:「奇莱雅女士说我也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我想这就是默许我能够和其他人聊天的意思。」
「您来修道院是为了避风头?」玛丽亚开口。
他们靠在有冷风吹进的窗檯旁,虽然说是窗台,但只扑了一层石砖,稍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会跌出去。这样以后打架的地点就必须慎选了。
「对,就是为了避免我们这一支血脉灭绝这种理由。」迈可森低声的说:「我的兄姐比我更适合当首长。」
玛丽亚再次沉默,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当这样聊天带起话题的角色,但他们刚刚才经歷一场……或许是生死攸关的冒险,这让玛丽亚觉得她对迈可森的成见也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深刻。
对方的费洛蒙闻起来是铁和生锈的味道,那带来一种陈旧,且说不清楚的感觉。
「您不想要当首长吗?」玛丽亚还是问出口了。
「可以的话……我不太想。」迈可森说,他们感觉就像是刻意避开了早晨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我们家族的歷史吗,玛丽亚?」
玛丽亚不确定的点点头:「就是把战后分裂的国家统一起来,从此就以世袭的方式一直稳坐首长之位,却又被其他人詬病的家族。」
「玛丽亚,你讲话是故意的吗?」迈可森说,还挑起了一边眉毛:「你的礼貌是装出来的,但就连私底下也是这样?」
「私底下就是这样。」玛丽亚说,她瞇起眼睛往窗外看,而底下有人拿出了铃鼓,欢快的音乐声响起,修女们手牵手跳起了舞,但她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乐曲:「您讲话也何不拘谨些呢?」
迈可森似乎无奈的撇过头:「总之……有很多人觉得我们家族没有资格坐上所谓的『首长』之位。就像你们家那样吧,正在处心积虑的要把我拉下来。等到我要继承这个位置后,会有一堆排山倒海的问题等着我解决……」
「您在抱怨自己的宿命吗?」
「既然你都说宿命了,那这种既定的东西当然可以抱怨。」迈可森说:「修道院看起来人畜无害对吧,但对他们来说,我肯定也是一个值得利用的人。所以才会发生这么多事,还有这么多的秘密。」
玛丽亚没有回答,她仍旧不断的想起那个无论说话方式或者行为都令人费解的男人。
「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值得,这样讲有高兴点吗?」
「并没有,玛丽亚,但很感谢你,至少我可以这样和你说话。」迈可森说:「说到这个,我们什么时候要再下去一次?」
「不了。」玛丽亚抬起头:「我们不会下去。」
迈可森皱起眉头:「我知道你觉得我们两个大概都会死在那里……可是我必须查明清楚才行,还有那个主教,我不晓得她和奇莱雅女士在打什么主意。」
「听着,对相对弱小的人来说,」玛丽亚开口,她举起手,然后握紧拳头:「要与某个东西正面对决时,都会选择在自己的优势场域。如此一来,赢得机率才会增加——譬如说在这里,迈可森先生您没来过几次住宿区对吧?」
玛丽亚前进一步,而迈可森吞了口口水,似乎是感受到威胁迫近,因此后退了几公分。
「所以您不知道,那里有块石砖凸起来了。」玛丽亚伸出手,她在迈可森用吃惊的表情发现拐到左脚时,快速的抓起对方衣领,收紧肌肉使力将对方拉到窗檯前。
「您现在下腹部毫无防备,而我只要压下去,然后放手,您就像阿曼达姐姐大人一样了。」
玛丽亚松开对方,而迈可森惊魂未定的扶着窗檯,四肢都在颤抖:「那、那个,玛丽亚……」
玛丽亚深吸一口气,她觉得似乎有必要让他们之间的关係不要变得太亲暱,以后肯定会发生麻烦事的:「怎么了?」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迈可森的模样竟然看起来是在沉思:「的确是我太莽撞了。」
玛丽亚将酸溜溜的吐槽吞回肚子里。她转过身,在这样一连串的相处下来,她觉得似乎椋才是比较好的选择:「我先回去了。」
「玛丽亚,我们是同伴对吧?」迈可森极度真诚的说:「对吧?」
对玛丽亚而言,所谓的伙伴代表彼此有利益关係,就像以前的家族联姻结盟,而迈可森之于自己又或者自己之于迈可森,都好像没什么利益可循。
玛丽亚再次感到烦躁,她说:「或许。」
———
「这样啊……所以是你跟迈可森一起不小心闯入了主教大人的区域吗?我刚刚去迎接他的时候,主教大人看起来没什么异样。」
在陨石节的中场休息时间,玛丽亚和筹备小组的人一起在走廊打扫,而赫尔娜换上了平时的修女服,玛丽亚看着对方一隻手拿着扫帚,一手摸着下巴,似乎正在思考重要议题:「你觉得主教大人怎么样?」
玛丽亚愣了愣,她原本期望听到更多资讯。但在其他人面前,她皱了皱眉,说:
「他很漂亮。」
但这次换成赫尔娜跟其他修女愣住了,玛丽亚看着这些大自己好几岁的人全部都笑了起来,赫尔娜看起来完全把要与自己好好谈谈的事拋在脑后,说:「玛丽亚姊妹是我的第一个遇到这么说的修女呢,知道吗,迈可森先生可是说主教大人的脸非常恐怖又噁心呢。」
「不过啊,」赫尔娜亲暱的靠过来说:「主教大人的脸是修道院最有利的招牌呢,在布施的日子来的时候,他在站台上宣扬理念会更有说服力。」
玛丽亚觉得自己好像有太多的疑惑积在肺里,她感觉到胸膛好像要满溢而出什么东西。从第一天进入修道院起,玛丽亚觉得自己好像就忽视了什么东西。
「那……那我知道了。」她决定止住话题。
「哎呀,看来玛丽亚好像对主教的好感度很高呢。」赫尔娜打趣的说道:「不过你的这件事情还是要惩罚才行。今天半夜大家在广场的集体晚祷结束后,高处的装饰就麻烦你拆开来了喔。」
「咦,好……好的。」
——陨石节的高潮其实是在半夜。
玛丽亚和其他人前几个礼拜连夜赶工,其实不是为了要做各式各样的装饰,而是要调配火药做烟火。
从做核心的黑火药开始,再依照化学物发光的原理加入氯化钠或者碳酸钙等等的材料——玛丽亚曾询问过赫尔娜到底是从哪里拿到这些东西的,而他们说是主教从外部订购回来的。
她会负责调配好烟火球里的火药,而其他人将渗了化学物质的光珠,像串项鍊一样放在中心火药的周围,再接着把引线接上,然后以一颗大球的模样,一发烟火就搞定了。
她其实有几天晚上都灰头土脸的回到寝室,然后隔天再穿着睡衣去拿昨晚洗乾净后晾乾的衣服。
陨石节到了晚上时,平时分散在各处活动的人都会来到广场上。而身为姐姐大人的修女们会自动将繁重的工作饱览下来,因此玛丽亚就和硬是要出来的椋一起待在广场的小角落。
晚上的气温有些寒冷,她穿上离家那天戴上的披风,而椋也凑进来取暖。
「玛丽亚认得星座吗?」椋开口,呼出了一口冷气。
「我只认得北极星。」她回答。
「有可能在好几百年前的这个时间点,也有人跟我们……咳咳,一样,仰望星空,就觉得很浪漫呢。」椋说。
玛丽亚并不觉得浪漫,但也没有反驳对方。她看着赫尔娜推着火砲台走出来,然后大声喊了几句话,只是玛丽亚没有听清楚。
她感觉到椋的温度紧紧贴着自己,就好像过往的母亲和弟弟那样。在分化期来临之前,他们会去依赖身为生育者的母亲。
玛丽亚很眷恋那股温度。也是在这个瞬间,她感觉到一阵恐惧袭来。她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这个修道院里有什么事情在蠢蠢欲动,而其他人却毫无察觉——又或者说根本不会去在意。
她感觉喘不过气。多管间事与自己的理念背道而驰,但她却开始走在了歪去的道路上。
玛丽亚伸出手,她找到椋的五根指头,属于beta的修长手指。她不自觉的与对方十指紧扣。椋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她们更加用力。
「祝大家有更好的明天!」
然后她听见了赫尔娜大喊。
在震动地面的爆发力道后,划破空气的声响同时也直进自己的耳道内,彷彿也一併切过了自己的身体。
玛丽亚撑开双眼,她看着烟火拖着一条金色的尾巴,在高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璀璨的金光像花瓣一样落下。
而玛丽亚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个在地底下,与繁星有关的东西是什么。
「是火箭。」她轻声的说。
「你说什么?」椋用嘴型问道。
「是火箭。」她重复一次,即便这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那就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的某个星光,某个可以抓住的光亮:「没什么,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椋朝着她微笑:「烟火真漂亮。」
「是啊。」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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