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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照慈选择闭上眼睛装睡。
    崔慈没有立马走进来,而是先问太行她的伤势如何。待听得已然处理好,他才推门而入。
    似是没有想到她睡着了,他放轻脚步,立于床前。
    许是目光太过专注,即便紧闭双眼,她亦能感受到脸上不自然的细微抖动。
    暗自调整好呼吸,她想知道崔慈会做些什么,又可能说些什么。
    出乎意料。
    听得衣衫发出的轻微摩擦声,腿边床榻陷下些许,想来是他侧坐在床沿上。
    眼前只有日头透过眼帘的白光,其余感官便被无限放大。
    崔慈大约是俯身在看她伤处,然后便是长久的凝滞,叫她想象不出他此时的表情。
    她手指微动。
    竟是他在朝那烧伤呼气,小心翼翼地轻柔从唇齿间吐出凉气,意欲让那烧灼感远离酣眠之人。
    实际上,伤处被药膏糊上,并不能直接接收到他的好意。然而周遭的肌肤却被那凉风和脑海中的画面激起了鸡皮疙瘩和无限痒意。
    他吹了好一会儿,久到照慈都要忍不住去挠,终于停止。
    她悄悄吐出一口气,正欲松弛,又被他执起了手。手腕上有几道陈旧的疤痕,那是他曾经危急时,王府医士取血入药留下的。
    疤痕被人轻轻摩挲,里头有一道更深更粉嫩,显然要比其余新上一点。
    照慈听见他叹息一声。
    是格外无奈的叹息。
    有别于他故作慨叹故作深沉时的叹息,这叹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并不能全然猜到其中含义,但也听出了一些意味。
    那或许是正奋力展翅欲破开缠身荆棘的海东青在看到斑驳伤痕时的叹息,自由与天空是必要的终点,但为之付出的代价并不意味着不值一提。
    登天路难行。刀尖不是朝外便是向内。
    若要刀尖时刻指向拦路者,必然要一次又一次地相顾舔舐,来同被抛下的一个又一个同伴及自己和解。
    铭记于心,来日回首时,要衔来荆棘枝,做一顶项上冠。
    过往只瞧到了王府上下对崔慈的关怀备至,瞧到了他皮囊之下的空乏,瞧到了他和她相同的起点和截然不同的轨迹。
    却在此刻寻摸到了两人可能相同的心思。
    崔慈在昨天借一场越轨欢爱看清了她的不同之处。
    照慈在今日从一声叹息听出了桎梏加身时的相同心境。
    何尝不是一种心心相印。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正如崔慈之于照慈,正如他们之于上位者。
    兀自胡思乱想着,手腕处又是一紧。
    的确是舔舐,他竟垂首轻轻舔过那伤痕。这动作并不狭昵,却过于温情,惊得照慈险些惊叫出声。
    好在他并不流连于此,但她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他略略扯开被子,手探到她的领口,大约是想瞧一瞧背上的责罚痕迹。她这几日皆着高领,指骨在喉间留下的青紫不会那么快消散,莫名的,这些因腌臜事留下的痕迹,她并不希望被他随意看到。
    那或许是一些虚假的自尊心在作祟。
    照慈装作被他的动作弄醒,悠悠睁开眼睛,万般心思皆被压下,只挑了眉头戏谑地看向他放在自己领口的手。
    “虽然不是不行,但是不是不太好?”
    她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己的伤处。
    崔慈被她的陡然转醒吓到,还未回神,听见这话反应过来,有些羞窘,手动了动,又强留在原处。
    “我想看看。”
    她握住他的手,放到身上,合掌包住。是拒绝,也是安抚。
    “早就好了,何必看?”
    崔慈抿唇,没有言语,掌心相贴,在夏日里逐渐泛出汗湿。
    半晌,他眼帘低垂,语气难明地说:“赵辞,不要再为了我受伤了。”
    她理所当然地说:“我习惯了呀。”
    他抬眼看向她,带着劝诫的意味:“你已经离开王府了。”
    虽你还未真正脱身,但你要从此刻起,忘记那些从小被驯化的规矩和习惯。
    照慈闻言迎上他的目光,捏了捏他的手,仿佛撒娇一般说:“那以后,换观音奴习惯,好不好?”
    他以为,她指的是保护。此去艰险,明枪暗箭在所难免,于是郑重应下。
    照慈闻言,将他手心贴上脸颊,亲昵地蹭了一下。
    她想,看有什么用呢,你合该牢牢记在心里。记到你为我心痛,记到心痛也成为习惯。
    崔慈见她境况安好,便想起身离开。
    只是手还被人握着,低声同她说着待取了午饭再来陪她一道吃。
    照慈却没松手,露出些女儿家的娇嗔:“我不想动弹,你搬来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他愣住,过往交颈相拥自是大被同眠,但这般不为情事的抵足而卧,倒是从未有过。犹豫片刻,他答道:“会有人来房里找我。我呆到你睡着。”
    她不肯答应:“那我半夜想喝水怎么办?”
    崔慈本来下意识想反问这伤不是不严重么,何至于此,话未出口又反应过来。
    到底是那句习惯叫他上了心,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比重逢时对她软化许多,可能亦胜于往日光景。
    于是只好妥协,说待其余居士和僧人歇下后,便来和她一块睡。
    *
    崔慈很后悔答应了照慈同睡的要求。
    倒不是说她睡相不好,相反的,她的睡相极好。但维持这种睡姿的方法着实有点诡异。
    他白日便留意到她床上竟有四个枕头,兼有药枕、藤织枕和一个瓷枕。他本以为是她睡觉有些怪癖,喜欢换着枕头睡。想着这床也不大,他便没把自己的枕头再搬来,拿一个就是。
    待入夜后他才知晓,这四个枕头竟是她同时要用的。她喜欢把瓷枕放在脚部,供她翘脚,两个藤织枕放在身体两侧,药枕才是真用来枕脑袋用的。
    也就是说,她在床上摆出一个坑,让自己窝在里头。
    第一夜,见崔慈没带枕头来,她勉为其难分了一个藤织枕给他。代价却是他的半身被她压了一夜以补全枕头坑。醒来时,崔慈还以为自己半边瘫痪了。
    好在这事儿很好解决,第二日,他乖乖带来了自己的枕头。
    然而还有些其他的问题。
    崔慈作息向来规律,入夜便睡,日出便起。但如前文所述,照慈作息非常不规律。
    她保持着一天不睡,一天睡死的作息。
    才同寝四日,他脸上甚至都有了显见的黑眼圈。
    在她不睡的那夜,会拿个夜明珠藏在被窝里读话本子游记野史等所有杂七杂八的书。若只是如此,倒不会影响崔慈。
    想来读书叫她绞尽脑汁,那就要时不时喝上些水。水喝多了又要起夜。既然崔慈答应了半夜会照料这伤者的需求,他只好在被她拍醒时耐着性子为她给茶壶续水,扶她起夜。
    他本以为在她睡死的那一天自己能好过些。
    的确如此,他睡了个好觉。
    折磨出现在他起身的时候。
    她睡眠极浅,若被扰醒,就要花上大功夫入睡。她起床气又极大,虽然崔慈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他没想到光是从床上坐起来就能让她醒来。
    同寝第二日起床时,她还没清醒便抽了个耳光过来。他只当巧合。
    今日起床时,他僵硬着缓慢起身,又是一记耳光。
    偏她抽完还不会思忖自己是否不讲道理,手收回去以后,就用幽怨至极的目光盯着他,睡意惺忪的琥珀瞳酿着水雾,真叫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儿。
    一左一右,全寺僧人都对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崔慈想,待用过午膳,他就要和她说还是分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