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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令我有些作呕,我闭上眼不敢看那具从冰河上拖回来的尸体,曹暉却像是个得胜的猎手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他的猎物,声音轻快地对我说,“没见过死人吗?这么害怕。”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用带着点戏謔的目光盯着我,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我并非害怕死人。他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怕?就算他真的瞎了眼要我的命,也无所谓,一个人最坏的结局无非就是死,可是谁又能长生不老?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活着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气外还有什么分别?死人还不用受罪干活。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也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是韩四。
    尸体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除了背上清晰的血洞之外再无其他伤痕,那张脸也是乾乾净净,绝不会有认错的可能。曹暉的人把韩四的尸体拖了回去,就这样拎着他的脚在地上拖行,仿佛是一袋毫不重要的稻草。我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被他们在雪地上拖着走,活人和死人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你说的对。”曹暉站在我的身边,也同样目送着差拨们将韩四的尸体拖回营牢,今晚恐怕谁也别想睡了。只是他此刻的表情竟显得有些迷茫失神。
    “人终究是要死的。”他忽然回头看向我,狡黠地一笑,又恢復了他原来的模样,仿佛他刚才那一瞬的悵然只是我眼拙的幻觉,“可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他指了指身后那片茫茫的冰河,“看到吗?就是这条河,现在越过这条河不需要坐船,靠双腿走过去也不过是眨眼的片刻功夫而已,今晚除夕之夜巡防最为薄弱,是个好机会,韩四只是运气不好,可总有人是有好运的。”
    他在诱惑我,我眨了眨眼,不为所动,“可你曾经说过,没有人能跨过淄河到东泠,没有人活着逃离昆稷山。”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和韩四一样,像个箭靶让你们练箭。”
    他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我说法中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显得有些得意,“你看,你怕死。”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确实怕死。然而这并不与我之前所说的矛盾,人生总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就算是先哲大贤也参悟不透,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我呢。
    淄河的岸边就只剩下我和曹暉两个人了。我看了一眼对岸,并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或者憧憬,这像是与曹暉的预计有些不符,我没有想要再开口的意思,他终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昆稷山。”
    我立刻转过头看着他,他对我的反应应该十分满意,因为他笑得如此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不但可以活着离开,还可以摆脱流放犯的身份堂堂正正,下半辈子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当然不是这样偷偷摸摸放你过河到东泠去。”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半分当真,“这么好。”
    他却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你甚至不用开口,只要站在那里,站在那个人的面前。”
    “哪个人?”我竟然对他疯狂的想法还有点好奇。
    他冷笑一声,“杨牧晨。”
    这个名字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皱着眉思考他竟敢用如此语气直呼天子名讳的隐情。这让我直觉不妙,我忽然意识到,他并非胡言乱语,而是他确实真正这样盘算过。这样的推测令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远离这个偏执疯狂的男人。
    可曹暉却一步步逼向了我,眼中闪着炙热又危险的光,可渐渐的,他离得我越近,看着我的表情就越迷茫,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你像冯幻。就算杨牧晨再怎么不在意他,只要你有机会能让他看到你的这张脸,他就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关于冯幻也许未死的可能。杨牧晨从一个卑贱的伽戎奴隶一跃成为西津霸主一代帝王,甚至还想要鲸吞东泠一统东川四国,如今功成名就,又岂会轻易放过冯幻这把好弓?他太危险了,可杨牧晨却又捨不得杀了他。你的出现一定会带给他无尽烦恼,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仔细看又不太像了,你要静下来,沉下去……不过,那种深不可测、胸有万壑恐怕你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像。”
    我瞬间恼了,猛地拍开他的手,大概是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站了太久,身体有些发僵,就连声音也在发颤,“谁说我要装得像他?!”
    曹暉丝毫不在意我的恼怒,悠悠地说道,“你自然可以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万事皆是心甘情愿……若你也心甘情愿地待在这昆稷山,虚度馀生。”
    可他的提议将我置于何地?如此荒唐可笑可他竟一点也不自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同意,仿佛我是自轻自贱之人,可以任由他的摆佈与捉弄。
    冯幻。又是这个名字,我的心彻底凉了。他于眾人而言就像是高岗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那洼倒映着月辉的水池。
    真是可笑至极,我越想越觉得荒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曹暉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替孙将军平反,替烈风军正名。孙将军从未与东泠里应外合背叛过大爃,我烈风军也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废物草包!那场葬送十万大军的大败之战须要彻查,朝廷里绝对有东泠的内应,甚至连冯幻的死都是人精心筹谋的结果!”
    我慢慢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脸上,心底在冷冷地嘲笑,“用我这张与冯幻肖似的脸去迷惑陛下,是你的主意还是孙行秋的主意?”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若是平时我也许会感到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喜怒无常偶尔残酷的男人有所畏惧。可此时,我早已被刺得麻木,只是冷冷地看着曹暉脸上变幻的表情,只觉得有趣,“我知道,山脚下那个小木屋里的引路差拨就是孙行秋。他总是避开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一脸麻子怕被人瞧见,后来发现他只躲我,大概是怕我看见他,认出他来。你们对他太过恭敬,尤其是你这样的人竟也会对他俯首,这绝不像是对一个管营大人的草包亲戚应有的态度。”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河边的风很大,我觉得再这样站下去我明日一定会得病,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那个骯脏阴冷的牢房,毕竟我头无片瓦,衣不蔽体,如今更是体无完肤,一身鲜血淋漓,谁还记得我,谁还认得我?
    “他不知。”
    我一摇一晃地朝牢房的方向踱步,只想快点去贴近那温暖,依稀听到身后的人挫败低沉的声音。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是自然。”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冯幻。”
    可谁又在意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