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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 第94节

      方柔路过萧翊家门外,又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谈笑。
    她不由自主朝里瞥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正在院子里对坐着,陈三娘在做绣活,赵铁云擦拭着他那杆铁枪,二人恩爱美满,叫人看了心生艳羡。
    他们搬来许久,都是直肠子热心人,方柔与他们几次来往,关系日渐熟稔。
    一转眸,柳向婉又提着个竹箩走来,见了方柔便笑:“方娘子,今日回来这般早?”
    陈三娘和赵铁云闻声抬头,也笑着招手:“方娘子,进院子里坐会儿!”
    柳向婉已挽着方柔的胳膊朝里走,“来尝尝我晒的柿饼,不腻人,清甜口的!”
    方柔不好推辞,这便与柳向婉一同坐下,手里捏着个小柿饼,咬了一口,连声夸好吃。
    她心底记挂着正事,与他们说清缘由,匆匆离开小院,出门正瞧见萧翊提着个方盒往回走。
    她没特地打招呼,别过身回了家。
    萧翊站在门边朝那棵杏树望了几眼,轻叹一声,这才提步进院子。
    他见了柳向婉,稍稍颔首,忙将方盒交给赵铁云:“赵兄,这是镖局发派的中秋礼。”
    赵铁云夫妇连声感慨,又说起多亏萧翊当初伸出援手。
    四人对坐着说了会儿话,陈三娘忽然道:“明日就是中秋,要不我去问问方娘子,咱们三家人一起过节热闹热闹?”
    柳向婉却忽而轻笑:“方娘子怕是佳人有约,抽不开身。”
    萧翊微微蹙眉,陈三娘也惊讶地望着柳向婉。
    她笑着:“那日我来探望二婶,正巧遇见穆公子前来拜访,无意中听了几句,说是中秋灯节他要带方娘子游河赏灯去呢!”
    陈三娘讶然失笑,忙说:“穆公子痴心一片,真是世间罕有。也不知方娘子何时松口?想来他们的婚仪必然热闹非凡……”
    赵铁云大笑道:“你们女子偏是爱扯远,八字没一撇竟说到婚仪去了!”
    陈三娘怪他不解风情,柳向婉望着二人笑,忽而悄悄瞥了眼默默饮茶的萧翊,抿了抿唇。
    “萧大哥,明日你作何打算?”
    萧翊手指一顿,低声道:“镖局兄弟都与家眷同庆中秋,我留下轮值,就不凑热闹了。”
    柳向婉一句邀约没说出口,被萧翊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陈三娘和赵铁云对视一眼,彼此打眼色,陈三娘旋即清了清嗓子:“轮值也能回家吃顿团圆饭不是!要不就……”
    萧翊难得打断了她:“再说吧,嫂子。”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赵铁云,他们哪见过萧翊这幅模样,好似转瞬换了个人那般,周身都是不容置疑的魄力。
    他们只得识趣地转了话题。
    转日,宁江城热闹非凡,城内商铺张灯结彩,许多厚道的掌柜特地放了伙计的假,好让他们一家团圆。
    今日全城懒散,杨楼街的生意却异常火爆。
    宁江百姓好玩好热闹,有些积蓄家底的逢年过节都愿意在外吃宴,沈映萝自然乐开了花,因方柔今日不在店中,她跟谢镜颐忙得脚不沾地。
    陆鸣一家大早上便出发去了丘城省亲,镖局冷冷清清,萧翊如入无人之境。
    他悄悄去了趟库房,亲自验证了心中的猜想。
    临到傍晚时分,另外几名散工杂役也逐一与他拜别,提前回家过节。
    萧翊独自坐在大堂,手里握着那个玛瑙吊坠出神。难以避免地猜想,不知方柔今夜身在何处,心中怅然,更起无数遐思。
    裴昭没死,可为何方柔对他只字不提,甚至对乘乘撒谎称生父已过世……他们后来分开了,裴昭舍得放手么,他们没能在一起,原因何在?
    她带着乘乘来到宁江,又与穆珩进展到哪一步了?中秋也是有缘人定情的好日子,方柔那夜虽然拒绝了穆珩的示好,可后来这位穆大公子依然穷追不舍……
    方柔看着性子软,其实心中主意定得很,她既然已与裴昭分开,会改变心意接受穆珩么?
    无论是裴昭还是穆珩,只要不是他,方柔都愿意尝试开始一段感情,是这样么?
    萧翊对穆珩不好奇,甚至带了鄙夷。而对于裴昭,他耿耿于怀,也十分在意这段被方柔刻意隐瞒编纂的过往。
    萧翊再清楚不过,裴昭是唯一曾让方柔心动的人,他走进过她心里,他们开始过一段美好而朦胧的感情,虽无疾而终,被他半途折断,可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随他逃走。
    只是,逃走之后发生了何事他看不清楚。
    他手里握着坠子,麻木地离开镖局,漫无目的那般,内心却有明晰的某种冲动,驱使着他踏向某一个既定的方向。
    杨楼街灯火通明,商铺食楼推迟了打烊时间。
    萧翊站在沈记门外,如他所料,方柔并不在店内,看来她今日依约赴会,他没立场阻挠。
    沈映萝出门送客,眼尖,瞧见站在檐下的萧翊。
    她收了嘴边的笑,倒也没板起脸来,轻轻叹了一声,竟提步朝他走来。
    “吃了么?”语气有些淡,但意图存着好。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沈映萝会这般平和地对他说话。
    沈映萝欲言又止,顿了顿,再问:“一个人?我听静颐说你今日自愿轮值。没吃就进来随便吃些?”
    她犹豫了片刻,轻叹:“当嫂子请你。”
    萧翊讶然地望向她,对她忽然扭转的姿态倍感意外。他蹙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屋里的伙计在喊沈映萝结账,她忙应了一声,又转头看着萧翊,神色复杂。
    “想吃就进来,我忙,不招呼你了。”她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进了大堂。
    萧翊始终没踏出那一步,他并非差这顿好脸相待的中秋饭,他会前来杨楼街,只是想见一见心底惦记的人。
    既然人没见着,心思更沉重,他提步欲走。
    也正是此际,乘乘忽而喊住了他:“翊叔!”
    他刚回过身,乘乘已快步跃到了他跟前,笑嘻嘻地递给他一袋炒栗子,低声催促道:“咱们快走,被舅母发现我偷偷带零食回家,又该向娘亲告状了!”
    说罢,她扯着萧翊的袖子就往前跑,萧翊被她带了几步,稀里糊涂并入了人堆里。
    萧翊护着她,不让人群冲散他们的步子,无奈低笑:“乘乘,我每次都被你拉下水成帮凶,你娘亲不怪你,只会怨我。”
    乘乘窃笑:“怎会呢?你们无冤无仇,我娘亲只是看着凶,她是纸老虎,其实脾气可好了!”
    萧翊摇了摇头,只叹:“你这般调皮,难怪她要早一年将你送去书院。”
    二人此时已走出杨楼街,行至一簇花灯旁,四下无甚行人。
    乘乘低头剥栗子,一手夹着纸袋,动作笨拙,嘴里嘟囔着:“翊叔,我悄悄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萧翊见她表情神秘兮兮地,不免觉得好笑,并未将此话放心上。
    乘乘倒煞有介事地抬眸望向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萧翊靠近。
    他俯身,附耳上前,只听乘乘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娘亲本不打算送我去书院,为了让我晚一些念书不被旁人唠叨,她还教我对外说自己才四岁,所以我的户籍一直办不下来……其实我早已经五岁啦!”
    萧翊一怔。
    他身子僵了僵,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固了那般。
    乘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料到萧翊会是这个反应。
    他察觉自己的神思不断被重物拉扯下坠,良久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乘乘,随后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犹豫了一番,这才轻轻握住她的胳膊。
    “乘乘,你五岁了?”他再次确认,“不会记错么?”
    乘乘怔然地点点头,狐疑道:“我记得很清楚呀!娘说家里人在我两岁时来的宁江,食楼开了三年,你说我是不是五岁?”
    她掰着手指,十分认真地跟萧翊数着年头。
    萧翊心间震然,忽而神思大乱,悲喜交集一时百感缠绕于心,叫他说不出半个字。
    他又抬眸认真地打量着乘乘,她不太像方柔,更不像裴昭。
    反倒越看越像……他想起了柳向婉的那句话,女儿肖父。
    乘乘皱眉:“翊叔,你怎么了?”
    他嘴角轻颤:“……是我算错了。”
    乘乘登时眉开眼笑,嘴巴一咧,两颊忽而陷进去一个浅浅的梨涡,极不显眼。
    萧翊讶然,抬手,颤抖着轻轻按住她那道梨涡,触碰到小姑娘柔|嫩的脸颊,他忽而大笑起来。
    乘乘先是疑惑,随即惊喜地“哎”了一声:“翊叔,原来你跟我一样!”
    她学着萧翊的模样,也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左脸那道浅窝,笑得更灿烂,嘴边那道凹痕便愈加明显。
    乘乘欣喜万分:“阿娘说我长得像爹爹,我们脸上都有梨涡……想不到你也有呀!”
    萧翊心间一震,猛然抱住她,下巴搁在乘乘肩头。他的玛瑙挂坠忽而蹦了出来,裹在他与乘乘之间,他抬手,颤抖着轻抚着乘乘的脑袋。
    某一些想不通的事物在这刹茅塞顿开。
    原来那所谓的亡夫,并不是裴昭死了,而是她心中的萧翊死了。
    “死去”的萧翊才是乘乘的生父,她一直惦记着的只是那所谓的无名小将,是她亲手救起,费尽心力带回宿丘山疗养的萧翊。
    所以,在她心底,她宁肯萧翊当年死在了关外,而不是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不顾她意愿,折磨她、凌|辱她、让她失望透顶伤心难过,最后心灰意冷离开京都。
    所以,她那夜在巷子里才会对穆珩说,那人也没有这样好……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他抱着乘乘叹气,忽而又心生寒意。
    既然乘乘是他和方柔的孩子,那当年死在王府的女婴,难不成是裴昭计划里的一环?
    他不敢确信,可乘乘不会骗人,她更没必要骗人,年纪和时间说不了谎,乘乘必然是他的女儿不错。
    而那夭折的小郡主,带着无限荣光安葬在东陵的女婴又是什么身份?他此际心乱如麻,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
    他谨慎地抱着乘乘,感受她有力的心跳,不敢也不想再放手。
    失去女儿的痛刻骨铭心,那孩子就在他怀中没了气息,这本是他一辈子的阴霾……而今,老天对他尚有余地,原来,他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在世间。
    乘乘安静地回抱着萧翊,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翊叔,你想家人了是么?”
    萧翊一怔,怅然低叹,缓声应答着女儿的关心。
    乘乘把脑袋埋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安慰:“没关系,今夜我陪着你,我做你的家人。”
    萧翊心念一动,终于松开了怀抱。
    他慈爱地望着乘乘,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那般,大掌轻抚着她的发端,又瞧见那道浅浅的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