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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谢琬略一思忖,便知道叶孤城是为了不久之后的谋反做准备,让廿五回白云城也是这个原因。
    这个如今已经乱了套、多得是不按套路走的大佬,谢琬突然觉得像叶孤城这样认真地按着原本命运走的人实在难能可贵。唉,要是她的任务没变,任务对象还是原先这位叶城主就好了。
    第29章 浮云(二)
    吃过了这碗云吞面, 廿五起身告辞。诚如他所说,两次遇见算得上有缘,但短暂相逢后便匆匆离别, 心中没有不舍, 这只叫萍水相逢。廿五把城主的话奉若神谕,虽然心里疑惑, 却早早准备去码头看今日有无船只回飞仙岛。彼时,他并不知道让他离开后的城主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廿五来得比谢琬迟, 离开得却比谢琬早。谢琬悠然地吃完了早饭, 直到日头彻底升起, 她抿了抿嘴,把早饭的钱算给了摊主。
    一顿虽称不上精致、却充满市井人情味的早饭除了填饱谢琬的肚子以外,也熨帖暖烫了她一个晚上来有些荒芜寥落的心情。攻心不易, 征服胃却很简单,而五脏六腑又都是连在一起的。谢琬打算修整一两天,接下来准备面对楚留香。
    但在此期间,她却又一次碰上了叶孤城。
    清晨的海风从南海吹拂至羊城一小部分靠海的岸边。从南王府到海边的距离不像叶孤城在白云城时那样, 他要在日出之前来到海边,意味着他夜里并未久睡。南王府高床软榻,照理应该好眠, 可叶孤城没有。面对南王方面宾至如归的款待,他的这个举动有些让人费解。旁人只能道一句“不愧是叶孤城!”。有时候只要是一个注定不凡的人做出来的事,即便毫无理由,也有了理由。
    叶孤城的心并不平静。心不静, 剑不能到极致。叶孤城没有练剑,他只是静静站在海边,看着朝阳第一抹曙光从海平面上升起,照亮波澜翻浪的海。海的对面不知哪一个方向,白云城就在那里了。
    到了往常他练完剑的时候,叶孤城不再继续待下去,返身往南王府走去了。
    路上,他和谢琬两人相遇。
    没有费尽心机,没有千方百计,就是一个很偶然地四目相对,双方都看到了彼此。谢琬没想到会在南王府外碰到叶孤城,不过想想对方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演折子戏,平日里出来走走也没有什么过于稀奇的。既然见面了,谢琬大方地主动走过去与叶孤城打了招呼。
    “叶城主。”
    叶孤城目光微闪,看着面前不远的人,嗓音里带着些讶异:“你在这?”
    面前这个场景若是模糊掉周围景色与人,竟有几分熟悉。几个月前,她刚被他从海边救起,人醒了之后却失去记忆,但温柔的性子和容貌却招城里的那些百姓喜欢,每每他从海边练完剑回去,十次中总会有一两次撞见她与别人温声细语说话的时候。那时他们中间遥遥相隔,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对视,但如今这些却都一笔一笔添上了。仅几个月,却颇有种恍若隔世的味道。
    谢琬点头。之前在南王府碰到叶孤城那次,她脸上有易容,叶孤城认不出她,谢琬也没想过之后会再遇到对方。如今猝不及防,一时半会她还真有些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燕北那时,她有镇海楼老板的身份,非要说来羊城谈生意,不是说不通。但谢琬没把握随着那一部分记忆在叶孤城脑海中的修饰,她的这种说法会不会有纰漏。说起这件事,谢琬忍不住埋怨系统。
    【谢琬:你当时都不提醒我叶孤城在旁边旁听!】
    【系统:……我的错。】其实是系统还来不及说出来,就被谢琬干脆利落打断了。不过今天系统对它宿主超级宠,背下了这口黑锅。
    谢琬心里和她家统儿开玩笑了几句后适可而止。先前系统就说过,叶孤城之所以会记得的原因恰好因为他险些能够成为这次任务对象的特殊气运,他与李寻欢、铁手等都是一样,是各自世界里少数的气运之人,他们对于世界的影响力更为强大,世界同时也很难强行对他们采取行动,就比如修改这些人的记忆。他们或多或少会记得一些部分,而具体是哪些部分,世界没有办法也没有办法掌控。被掩饰过的记忆就像摇摇欲坠的危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忽然崩塌。
    好在叶孤城也没有打算过分深究,他对他人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在乎。故而叶城主也只是微微颔首点点头,算是回应。
    三番几次的接触下来,谢琬对他这副冷淡的态度也十分习惯了。照理来说这场短暂且简陋的寒暄过后他们就该分别,这样才比较像叶城主的性格,但叶孤城定定看了一眼谢琬后,忽然道:“你内力提高不少。”
    谢琬一顿,察觉到了她的失误。叶孤城把她从海边“救”上来的时候,一个武功并不高的昏迷女子相对而言能够降低他人的防备,而燕北谢姑娘的人设则相差不多,但前不久她还是大盗千面,此刻任务取得阶段性成果,她松懈得有些太早了。内力高低,在叶孤城这样的绝世高手面前看得一清二楚。
    谢琬笑了笑:“当初受过一次内伤,那时自己心态低迷,也无所谓。现在再想想,没有什么是非过不去的。”
    叶孤城嗯了一声,针对谢琬口中所零星提及的往事不加评述,只是说道:“武道亦是人道。”
    谢琬没想到叶孤城会这么说,短短几个字却流露出与他本人乍一看冷落冰霜的性格所不同的提点和关心,即使很淡,但却让他不再像遥不可及的塞外孤雪、山峰浮云。谢琬说了一句不过心的谎话,换来了对方一句平淡却真切的回应。谢琬并不是吝啬于付出的人,大多数时候她的温柔都是真的。与叶孤城之间不像她原本以为的那么无话可说,谢琬索性对叶孤城说道:“叶城主是刚从城外方向来?用过早饭了吗?”
    叶孤城摇头。
    “那不如移驾旁边的茶楼,羊城美食众多,叶城主可以尝尝。”谢琬打算请叶孤城吃早饭,既是请白云城主,路边摊子就不好去了,好在酒楼茶馆也有羊城地道的吃法。
    叶孤城眉间一动,片刻后同意了。上一次是燕北谢琬向他赔罪及道谢,请了一整桌晚饭,这一次又变成了早饭,好像两个人的关系绕不开吃食,或许不久之后还会有一顿午饭。叶孤城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他又看了眼谢琬浅笑晏晏的脸庞,最终却也并未反悔。
    直到两个人坐下来,白云城主看着谢琬和店里伙计说话,他才在和谢琬碰见后反应过来,当初他旁听壁角时听到的那段话。明明不记得谢琬友人的模样,但却把对方点明她心悦自己的话记得一清二楚,现在叶孤城想起来仍觉得颇有些蹊跷。不过即便现在想起这么一茬,叶孤城也丝毫不会认为谢琬是因为他才特意来的羊城,尽管对方“谢琬”的名字都用的是他一时兴起与她说的那个字。叶孤城从未对男女之情看重过。
    也因此,能记着同桌面前的女子实际心悦自己这件事记在心上,对于叶孤城来说就足够特别了。
    谢琬问叶孤城有没有想点的东西。飞仙岛与羊城之间相隔一片南海,在海产方面没有差别,但羊城却也有很多飞仙岛所没有的特色饮食。叶孤城不重口腹之欲,点了一份白粥,谢琬又替他多点了一份叉烧包以及卤水金钱肚。
    叶孤城看了眼端上来的菜量,墨眸淡淡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人,谢琬眼眉微弯带着平日里习惯了的恬淡笑容:“我方才吃过了。”
    “……嗯。”
    叶孤城一勺一勺喝着粥,期间夹了两个叉烧包吃,金钱肚是牛内脏,叶孤城不见得多喜欢吃,但也意思夹了两筷子,不至于让替他考虑的人为难。谢琬注意到了,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廿五关于他主子的话并没有错。
    待到叶孤城放下筷子,谢琬开口:“方才我碰见了廿五,他与说我要准备回白云城。”
    男人端坐在位置上,眼皮微垂,他正在喝茶润口,闻言,回应道:“我让他回去的。”
    “廿五与我说了,不过叶城主你呢,你之后在羊城有其他打算?”
    “南王府,做客。”
    叶孤城回答得十分简略,但谢琬清楚,其中涉及到的秘密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叶孤城谨慎小心,绝不会再透露不该透露的。他连随自己一起来的侍卫都遣回了白云城,谋逆行刺这种犯大不敬的事他做得单枪匹马,谢琬不会从他口中知道。
    谢琬现在断定,今天叶孤城的情绪有些异样。
    想想就在之前她还觉得如果叶孤城是自己的任务对象,那么自己一定非常省心。对于叶孤城这样险些成为自己任务对象的人,谢琬多了几分关心,颇有种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意思。
    “叶城主有心事?”
    剑眉星眸在极短暂的一瞬间露出些许错愣。叶孤城没有想到谢琬会这么说,也没有想到……她会说中。
    叶孤城确实有心事。
    “几个月前,我与武当木道人论剑,我问他:‘一剑飞仙可是世上无法躲避的剑招。’,他回答:‘是,绝世无双。’”
    在剑上,叶孤城傲视群雄,他渴望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却从来没有败过。他不一定真的想要求败,但只有在生死输赢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活着的感觉。这种活着并不是对敌时的血脉偾张,而是让他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
    第30章 浮云(三)
    叶孤城若是一把剑, 那就是注定孤独的一把剑。
    正常人谁会因为仅仅独孤求败、因为太孤独,而去想要翻改一个朝代呢。所以常人理解不了这份孤独,也永远没有办法理解叶孤城。谢琬也不能理解一二。
    不过当初她只看到了一个结果, 现在却似乎旁观了对方的心境。锐不可当的一把绝世利器也有属于人的心, 也会犹疑。
    谢琬答道:“确是好剑法。”
    这句话由谢琬来说有几分轻飘飘,她并不用剑, 也不是当世的绝世高手,她说的并没有分量, 不过此刻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似乎都并不在意这一点。
    这样的称赞叶孤城听了太多, 有全然欣赏的, 也有暗怀妒意和羞愧的。谢琬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说话的人注视着他时的目光让叶孤城觉得格外不同。
    “我渴求一个对手。”
    “那么城主现在找到了吗?”
    叶孤城的目光微亮, 宛若暗夜里的明星,不过很快就归于沉寂。他定定看了一眼谢琬,答道:“还未,但快了。”
    桌上放置的茶壶壶盖边沿冒着丝缕氤氲白气, 置身于闹市,耳旁是嘈杂人声,市井之气却让叶孤城面对大海时犹残存的几分难平心绪如同桌上袅袅上升的热气一样最终消散了。
    叶孤城一直认为只有对手才能理解他, 眼前坐着的这个女子虽不是他所渴求的对手、不见得明白他对于剑道的坚持,但却能使他心绪平静。连叶孤城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独属于她的特别之处,还是他此刻只是想要一个聆听的观众。无论是哪一者, 此刻与他在一块的是谢琬。
    谢琬发现这位白云城主的气势变了,如果说之前是铮铮剑鸣始出鞘的绝世利剑,不沾血不止;那么此时则入了剑鞘,只露出一小截剑身,剑鞘让他一身凌厉有了内敛,也更绵长。没有人会因为绝世之兵入鞘而小瞧他。
    谢琬并未觉得叶孤城身上这种悄然改变与自己有关。生死对决时最能激起人的潜能突破瓶颈,而强者之所以强大,他们的心境与觉悟非常人所能比,困境里力挽狂澜是为强者,在最普通的世间人事里一夕顿悟,则是强者中的强者。叶孤城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强者,武功、心性、谋略无一不强。光就他单枪匹马在偌大皇城中巧布迷局,一场紫禁之巅的对决引开大内布守,最后直杀入太和殿内,谢琬就不得不佩服他。以至于最后的失败,谢琬当时看后反倒觉得是宿命的一种捉弄了。
    所以有时命运真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叶孤城露出淡淡一抹笑意,对谢琬说道:“你很好。”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时令人格外移不开眼,谢琬看到他脸上虽淡却确确实实存在的笑意不免愣了片刻。冰雪初融,春水潺潺,当叶孤城笑起来时,别人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俊美的脸上。李寻欢、楚留香之流,俊得风流洒意,好比开了坛的醇香美酒,温情多情。铁手虽和那两人不同,却也是平易近人温和宽厚的类型。总得归来,谢琬此前从未遇到过像叶孤城这样的人。雪峰上的一捧孤雪,含在嘴里冻得牙齿交颤,不知天地几何,才突然品出一丝甘甜。
    叶孤城看见谢琬噗嗤一声笑了。笑声里并未有嘲弄之意,不过叶孤城仍旧微微蹙了下眉头,问:“笑什么?”
    倒也不是责怪和质问,只是叶孤城难免不解,她因何而笑。
    他唇畔的那抹浅笑随着他的开口顺势收敛了起来,谢琬见了内心里不禁觉得些许可惜。人总是趋向于美丽的东西,谢琬也不免俗。
    “得你一句‘很好’,难道不值得笑吗?”谢琬抖了个机灵。
    佳人单手支着下巴,比起之前,她的端庄和温婉里多了一分美人风流,笑着说话的时候,露出一些点洁白齿贝,明眉皓齿顾盼生辉,不过如此了。此前叶孤城从未和别的女子一起这样同桌,何况乎这样聊天。燕北时,此时,眼前都是这个叫谢琬的姑娘。
    叶孤城站起身,坐在他对面的谢琬眨了眨眼睛,正想问,叶孤城拿起放在手边的乌鞘寒剑,对谢琬说:“走吧。”
    闻言,谢琬跟着起来,腰间的玉佩随着晃了晃,叶孤城瞥见,目光有些深长。谢琬抬头时便看到他暗墨色的眸子落在她的玉佩上,拳着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看不出一点异样。
    叶孤城当初看着她拿这枚玉佩时和她说了一个“琬”字,而在南王府擦肩而过时,她的身上依然挂了这枚玉佩。
    南王府的侍从不敢打扰昨日来的这位贵客,但日头高升也不见白云城主从屋里出来时,立在厢房前的几个侍女不禁泛起了嘀咕。几个人小声推推搡搡,最后一个侍女苦着脸战战兢兢地敲响了房门。
    等发现白云城主根本就没有在房间时,侍女们顿时就傻了眼。
    叶孤城回到南王府时,被老子推出来的南王世子一脸小心地询问道:“可是王府内有什么惹您不快的地方?”
    南王世子说这句话时,跪在一旁的几个侍女全都害怕地颤抖起来。她们此后的命运就维系在男人一句话上。
    “我有练剑的习惯。”
    叶孤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回到了屋中,对于这个挂着他徒弟名号却无半点真材实料的南王世子,叶孤城懒得与他多说,一个客人却比主人家还要有气势。南王世子脸色青了又白,可当着叶孤城的面他又什么都不敢说,还得恭敬地对“师父”告辞。走出叶孤城住的别院时,南王世子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厨房做的早饭直接落了空,便干脆补齐在了午饭上。叶孤城一个人吃都吃出了四世同堂的分量。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叶孤城脸色平淡,比起早晨照顾谢琬面子时吃的那些分量,中午他动筷子的次数更少。但第二天,叶城主又和谢姑娘坐在一块用了早饭。
    谢琬也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还会在大街上碰到叶孤城。对方依旧从海边练剑回来,她这次则还没吃早饭。他们见面的次数仿佛一下子频繁了起来。这次谢琬也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两人面面相觑,换了另一家羊城的老字号酒楼。
    叶孤城是真的对吃食没有太大执着。谢琬不是个饕餮,但吃饭时会稍加斟酌菜色,更不提她身边还坐了个白云城主。两顿早饭,叶孤城尝到了不相同的菜色,而前一天他不怎么动过筷的近似菜色也没有出现在桌上。
    席间,叶孤城抬头看了谢琬一眼,对方正小口小口嚼着烧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叶孤城头一次觉得吃饭是一件能让他觉得舒心的事,美味佳肴配着细致入微的体贴,一大早的心情悄然就好了起来。而谢琬并不是白云城城主府里的厨子,没有人告诉过她叶孤城的口味和喜好,她只是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这份融着体贴的淡淡温情,非她别有所求,她是真的习惯了为别人考虑。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只觉满身心的舒快。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体贴,谁能冷声拒绝呢?叶孤城也不能。
    吃完,叶孤城放下筷子,突然说了一句:“辰时四刻。”
    “嗯?”
    叶孤城回答:“我回来。”
    谢琬反应了好一会才知道叶城主这么委婉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她笑着点了点头,同时心里忍不住腹诽,叶孤城究竟是多么不待见南王以及南王世子啊。辰时四刻不算太迟,南王府中厨子的手艺也丝毫不比外面差,他一个坐上贵宾偏偏像三餐没个着落一样。
    “好呀。不过叶城主你可出了个难题给我呀。”
    叶孤城反问:“何出此言?”
    谢琬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每天想带你吃什么好的时候就更为难了。”
    叶城主完全没想到谢姑娘会这么回答他,老实说,他有点愣。随即他内心升起点莫名其妙的情绪,他抿了抿薄唇,素来淡的唇色由此生了一抹春.色。
    “不必如此。”叶孤城想说,她不必如此费神。
    谢琬装作思忖了片刻,而后忍笑摇头:“那可不行,否则南王爷府的那些被冷落的早饭可要伤心了。”
    叶孤城发现谢姑娘有时候也会有些恶趣味。
    他索性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