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醉酒
萧家大公子回朝请罪时已是战败消息传回肃和的一个月后,萧衍一身素衣,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回萧家报平安,就先跪在了越王议事的大殿外。
几万人的大军,只剩下了一个萧衍,一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萧衍。朝臣各怀鬼胎,向来与萧家不对付的叶丞相不急不躁地问道:“听说将军带领的军队无一生还,可将军模样安好,着实让人吃惊。”王座上的越王眉头皱起来,显然是叶丞相的话让他有所思。
“臣不敢有瞒于王上,”萧衍说:“臣本身负重伤,承蒙一年轻姑娘相救,方才得以苟全性命,回京请罪。”
越王似是来了兴致,舒展了眉头问:“什么样的年轻姑娘?”
堂下的萧衍似乎是在回想那个白衣女子的模样,可思来想去,都记不起她的样子,脑中一直没能抹去的,是一袭鲜红的衣裙。他这小半生十几年活过,只记得一个爱穿红衣的姑娘,叶家的混世妖女,那个不可一世的叶离。可又怎么会是叶离,叶离对他,只有满嘴虚情假意的欢喜。
萧衍垂首而道:“臣有愧,并不记得那位姑娘的容貌。”
年迈的王上眯着眼,似乎是要洞穿一切,堂下少年将军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越王思量良久,宽赦了萧衍的罪责。
叶离是在荡秋千的时候,得知萧衍被宽赦的消息的。
少女轻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轻轻地闭着双眼,把脑袋放在并不怎么稳妥的挂着秋千的绳索上。叶离喜欢闭着眼睛荡秋千,那种握不住安全,游走危险的感觉让她欢愉。她其实也并不担心会落下秋千来,在她认识了十七之后。
没人知道丞相家的千金曾经在尸横遍野的边关救下了太傅家的长子,不必有人知道。若是萧衍知晓了这份救命之恩会如何,叶离从来没有想过,她欢喜萧衍和萧衍讨厌她,并不冲突。
十七落在扶桑木上,抖落了窸窸窣窣的树叶:“他平安无事,月浅说他三年之内都不会出什么大事。”叶离微微抬起头:“那么,三年之后呢。”十七凭空化出一壶酒来:“月浅始终肉体凡胎,只能推算三年之内的事,这已经损她不少精力。她这两日在府中修养,闭门谢客,你带去的扶桑花尽数枯败才得以让她短时间内恢复元气。”叶离伸出手,讨要十七手里的酒,脸上带着笑,眼睛弯弯的:“我连累你又白白损了一束扶桑,你且将酒壶给我,我自罚一壶。”坐在树上的十七轻轻落在叶离跟前,长长的衣袖带起一丝风来,吹动了叶离有些凌乱的耳发。她将酒壶递给叶离,又腾出一只手来扼住叶离的手腕:“你也不过是贪图我壶中陈酿,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少喝些,你若醉倒,我便让花娘将你扔出去。”
叶离接过酒壶,咕咕咚咚地直灌。
真是疯魔了。好好一壶酒当做清水般三两下灌了下去,以为能让自己糊涂些?叶家蛮横不讲道理的大小姐,其实不过是个傻子。
“我初见他时,是在正阳街口子上那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子跟前。”叶离的双眼已经有些迷离,果然十七这样怪异之人喝的酒不是肉体凡胎撑得住的。
叶家的小姑娘被看不见的气泽稳稳当当地护在秋千上,怀里藏着酒壶,嘴里嘟嘟囔囔,说的尽是些不曾与人听的浑话:“他那时还不认得我,他撞倒了我。其实是我撞上了他,可我见他那样容貌,我也便想要讹他。我拽着他的衣角,大吵大闹,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便将眼泪也疼出来了。
“他素来说我虚假,可我不也就是虚假得可怕吗。我们初见,便敢讹他,而且那时我还不晓得他竟是当朝太傅的长子。若那时知晓了,又如何呢。我难道便远离他,从此不受他那皮囊的哄骗?不会的啊,叶离这样绝顶骄纵绝顶跋扈的人,莫非也会惧怕朝堂上两家的老头子从来没有和过的政见吗,真是个笑话啊。故而我当初确确实实趴在了他脚边,蓬头垢面得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在笑话我,似乎是看出了我拙劣的伎俩。那么,整个肃和难出其右的少年才子萧衍,又岂会看不出来呢。
“他伸出手来牵我的时候,我竟然忘了伸出我的手。你又可知我那时在想些什么呢。我年幼的时候,最爱听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也就最爱胡思乱想,我在想啊,他的手真好看,许是他其实是白玉化成的妖怪,这样才有了一双白玉般的手。我拽着他衣角,抱着他腿肚子的那双手,虽是粗粗短短,但也干净小巧,饶是府中的丫头,每日也为我细细清洗三两次。可我不敢去牵他。我也会有这样胆小如鼠的时候,是怕我弄脏眼前这个好看皮囊的的白玉妖怪。
“我混混沌沌地顺着他爬起来,又混混沌沌地同他说话。其实我说起话来的时候,还是没有脸皮。我眼见着他笑意盈盈
“‘姑娘安否?’
“‘安。’
“‘玉璧一只,与姑娘赔罪。’
“‘笑纳。’
“谁会想到他那样随意结下随身佩戴的玉璧,我想不到,可我欢喜。我从此只想着他白玉般的双手,冰冰凉凉的笑意,还有那个经年累月被我抚摸得更加光泽的玉璧。我是怎么了呢,我欢喜他啊。我想了许久,才觉得,那时若是这肃和城里任何一家公子王孙,我或许都不会那样无赖,我撒泼打诨也不过是因为眼前的人是萧衍而已。在我还不识得他的时候,先欢喜他。”
十七静静地听完叶离的酒后胡言,这样一段故事她与叶离相识十几年也未听得叶离说出来,到底多悲哀,到底多卑微。
叶离还是靠在秋千上,只是不再嘟囔,像是说完了堵在心口的石子,也就不知是睡着,还是假装看起来如同深睡。一觉过去,酒后的事情就都会忘干净,就如同这么多年来不曾提起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