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揣兜里
傍晚时分,晚霞漫天,天边被金乌涂成了赤红色,夕阳的余晖洒在树上,被树叶筛得斑斑驳驳,似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阵阵微风吹过一圈圈波光粼粼水纹,本是平静的水面,陡然冒出一个个正在换气的黑脑袋,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河水在骄阳的照射下,时不时发出灼眼的光芒。
连续潜入程府瀑布湖中水底十几个来回的谢迁,此刻又冒着生命危险顺着暗流,闭气潜入地下暗涌。河水无处不在,无论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无论是平缓的还是湍急的,长流的河水就像是时间一样没有尽头,谢迁疯了似的搜寻着每一处,但却依旧找不到丁点儿程溁的踪迹。
这程府湖水是从龙藏浦分支中,句容河引来的活水,长长的句容河由东向西,将金陵城整个分隔开来,远远望去,句容河像一条缎带流淌过整个金陵城。
汪直令众锦衣卫调用附近的精兵,齐齐将句容河分成百段,每段均是潜水细细寻找,但也是一无所获。
谢迁换了一口气,即刻便再次沉入句容河搜寻,此刻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渴望寻到,却同样又惧怕,他怕找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刚刚他听到被俘的山匪交代,那逃脱山匪的新头子,习惯在兵器上淬毒。随后又听李东阳说,他的溁儿被那淬了剧毒的飞刀,直直沒入胸口。
无人知晓,还在厨房准备野餐用的烧烤调料,等着程溁回来一齐野餐的他,听到这一噩耗,那一刹那心有多痛。随即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强压下心口的那一股腥甜。
不是说好一起去郊外野餐的嘛?他好后悔未能陪着程溁,一同前往程府领旨,好后悔没能跟在程溁身旁。
想到这里,谢迁悔恨交加的心中,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继续往句容河更深的底部沉去,后面跟着潜入的亲卫、精兵们忍不住水压,则一一返回河岸换气。
深深潜入水底的谢迁,仿若瞧到一束幽光,鬼使神差的寻着那道光束而去,此处十分难寻,不仅被水下群峰环抱,还有茂密的水草掩盖。
游近此幽光,才看清是水底巨大的山石洞发出的,这洞口竟有波纹缭绕,且周边有五色斑斓波光岚影。
河底句容水洞处的水质清澈碧透,待踏入河底的水洞,但见洞内霓光四射,处处皆溢着祥和之气。
随即谢迁从河水中起身,往洞里面走去,陡然只觉呼吸一畅,洞中竟有空气,回首看去,所有流水俱堵在洞口外。
步入洞中,瞬眼前景色便如阳光灿烂,处处如宝鼎双钟的水晶石,弱水从如水晶的钟乳石滴滴落下,汇聚成一条蓝色的小溪水。
谢迁脚下不停,顺着小蓝溪一瞧,在那水洞深处,湛蓝色的溪水聚成一处蕅池,明净透亮的蓝莲满池,连同烦躁不安的心也转瞬安然,眼前的这一切,仿若连同昼夜皆如静止一般。
再往池心瞧,池水环绕着一副水晶棺,四周装饰着芍药似的花朵,花萼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玉色,染似天成。
水晶棺里面被似花瓣化成的丝茧,包裹着的女子隐约可见。
即刻谢迁不由得目光一凝,眸中溢出泪花,这女子可不正是,他谢迁苦寻的程溁嘛!
水晶棺中的程溁,仿若安详的睡着一般,身上没有任何狼狈血迹,唯独原本红润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
谢迁赶紧轻轻趴下去,听到水晶棺中程溁微弱的心跳,他苍白的脸色,才显得稍稍放下心。
全神灌注的谢迁,哪里注意得到脚下,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狐正挠着他的衣角。
幻成小白狐的程溁还没谢迁脚大,也难怪引不起谢迁的注意。急得程溁直吐着红色的小舌头,呼呼喘着大气。
无奈下,程溁大呼道“迁表哥,迁表哥,溁儿在这里,你家溁儿在这儿呢!”
正趴在水晶棺上黯然失色的谢迁,寻着微弱的声音寻去,只见一直巴掌大的小白狐,正可劲挠着他的衣角。
心道真是奇怪,为何弱弱传来溁儿的声音。谢迁不禁凝神一听,果真是那小白狐在说话。
程溁急得直蹦脚,用自以为最凶猛的语气,骂道“死谢迁,臭谢迁,姐在这里!这里!”
不知为何,谢迁只瞧上一眼便觉得这小白狐亲切,他这辈子还没喜欢过哪只狐狸,不!准确的说,除了程溁、狼母等活物,便无活物再让他谢迁喜欢了。
蹲下身,谢迁仔细瞧着那张牙舞爪,呲牙咧嘴的小白狐,怎么瞧着这只小白狐的表情、神色,皆是这么像他家程溁。
程溁翻了个白眼,不满的呲着小虎牙,道“迁表哥,我是程溁啊,你个没良心的,竟然不认识本郡主啦!”
这时谢迁听清了,瞧着这小白狐翻白眼的动作,那可真是同他家程溁如出一辙,顿时心中信了五、六分,道“你说你是溁儿,便是溁儿了?我还说你是狐狸精呢?”
听了这话,程溁炸着毛呲着小虎牙,怒道“你妹的,我看你是要长精是吧,两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连姐都不认识了!不知道当年是谁说的,化成灰都认得我,你个大骗子!”
谢迁瞧着巴掌大的小白狐呲牙咧嘴、张牙舞爪,皆是心中那熟悉的小模样,脸色渐暖,淡笑道“呵呵!小东西,你说你是我家溁儿,那你又如何变成狐狸了呢?”
程溁瘪了瘪护嘴,炸毛道“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说!”
谢迁越瞧这小白狐,便越觉得像他家程溁,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微微点头道“小东西,你说你是溁儿,那你便说说七年前,溁儿买我之时,花了多少银子,又是怎么说的?”
程溁抖抖身上的白毛,扬起小脑袋,道“我是在乡间的小路上,从人牙子手中,买下被卖价五两银子的你!”那两个人牙子当时都赚翻了,五两银子买了个半死不活的谢迁,转眼间,她就高价赎回来了。
谢迁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道“这事儿只要打听一下便能知道,我是问你从人牙子手中,买我时说了什么话?”
程溁不满的撇撇小狐嘴,道“我忘了,七年前的事情姐怎么还能记着呢,这不是刻意难为人嘛?”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道“噢?那我怎么便记得呢,七年前溁儿是这么说的。这金铃价值十两银子以上,这对银镯上面还镶嵌着玉石,价值十两银子以上,金项圈坠着珍珠八十两银子以上,加起来共足足一百两,想向两位大叔换个人情。把您车上的谢家少年让给我。”
经谢迁这么一提醒,程溁也想起来了,连连点头,道“对,我就是这么说的。”
谢迁的眸子紧紧盯着小白狐,不错过任何一个小表情,问道“这个问题是我自己回答的,自然不算。第二个问题是,溁儿给我做的第一道饭菜是什么?”
即刻程溁如小鸡啄米式的点头,答道“这个我记得,当初你受了重伤,我担心弄些荤食你不好克化,便特意做了芙蓉鸡蛋羹,还加了鲜虾呢!”对于吃的事儿,程溁则记忆犹新,遂她答得从善如流。
随着程溁话落,谢迁眸子便是一亮,将小白狐托在手掌中,道“那时溁儿明明自己还没有吃,却看我还饿,便又拿自己那份喂给我吃。”
程溁卧在谢迁掌心上,杏眼中流着狐泪,道“原来你知道我没吃,呜呜!”
谢迁轻轻扶着狐头,眸中溢出宠溺,道“迁表哥也是后来才琢磨明白的。”
程溁用小肉爪子上的白毛,抹了把脸上的泪,道“呜呜,你不嫌弃我变成狐狸了吗?”
谢迁将小白狐轻轻按在抽痛的胸口,道“只要还是迁表哥的溁儿便好。”
程溁抿了抿满是白毛的狐嘴,随即小嘴儿一开一合,道“呜呜!那我若是再也变不回人身了呢?迁表哥会同狐狸过一辈子嘛?”
谢迁给还没有他半个拳头大的小狐脑袋擦着泪,道“只要还是迁表哥的溁儿,那又有何不可,迁表哥这辈子所求不多,仅要我谢迁一生都能有溁儿陪着足以。”
“我的肉身在这儿是不能动的,待一年后,伤口愈合了,才能以程溁的身份回到众人眼中。”程溁将狐头贴在谢迁怀里,继续道“那咱们到了外面,要怎么解释?”
谢迁将袖兜里的帕子包边对角撕开,给巴掌大的小白狐,做了个简易的肚兜,道“溁儿想怎么说?”瞧着完全遮挡住了程溁的重要部位,满意的点点头。心道,他不能让他家溁儿走光啊,就是别人不知道这小白狐是他家溁儿也不行。
程溁瞧着身上的肚兜,狐狸眼一转,一个鬼主意便上了心头,道“就说我被路过的蕅池神尼救走了,以我这个白灵狐为凭证,待一年后溁仙郡主归来,便用此白灵狐换取。”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点头道“蕅池无日不华开,四色光明映宝台。金臂遥伸垂念切,众生何事不思来。溁儿果真聪慧,这脱口而出的名字,也竟有如此意境。”
顿了顿,继续道“如此一来给这小东西消失,也找了借口。”
程溁使劲抬着脑袋,直直瞅着高大的谢迁,道“为什么不问溁儿,是如何受了伤,又是如何成了小灵狐?”
听了这话谢迁的眸子里,不由得闪过一道暗芒,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道“迁表哥不想提溁儿的伤心事儿,过去了溁儿忘了便好,但此仇迁表哥定会让那罪寇祸首,加倍的血债血偿!”
只要溁儿还愿意陪在自己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问,可以什么都不知,绝不会给溁儿任何压力的。
程溁眨着水汪汪的狐狸杏眸,迫不及待的告状,道“迁表哥,我也不知是谁对着我心口,狠狠就是一个飞刀,可疼死我了,若不是被救了,溁儿如今便是第二个程宽。”
谢迁将小白狐捧在手心里,心疼道“莫怕,莫怕,溁儿可知那人有什么特征?”他的溁儿这么可爱,那人定是没有一点儿良知,才下得了如此狠手。
程溁顺势用小爪子环抱着,那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指,摇着狐头,道“溁儿不知,仅仅知道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还会武功,看起来像是自幼习武的样子。”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双眸溢出宠溺,道“迁表哥知道,如今溁儿变得这么小,迁表哥便能日日将溁儿踹在兜里了,咱们再也不分开!”
程溁张开小狐嘴,不满的咬了一口那如玉的手指,道“还是恢复人形的好,看我这一身白毛,好不习惯呐!”
谢迁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咱们在这河底的灵洞中,待的功夫够长了,该回去了。”说着便将程溁揣在里衣内侧,贴着心口处的怀里。
程溁从谢迁怀里探出小脑袋,回首望着水中躲得好远的青蛟龙,鳞片在这水底微弱的夕阳余晖下冒着青光,它四尺粗,八丈长的蛟龙身,全部紧紧盘在河谷底,缩小着存在感,清澈的河水流过蛟身的地方,水波轻荡,仿若溢出灵气。
占了人家的新家,真是让她不好意思呢!墨漪竟让将她程溁强行提溜起来,丢到蛟龙洞,还让青蛟龙守护自己的肉身一年。也不知墨漪忽悠人家青蛟龙的是真是假,还允了日后请真龙天子给青蛟龙封正,但愿不会吓到朱见深这个口吃的帝王吧!
她程溁这个郡主还没做够一天,便成了狐狸精了,哎,真是一言难尽啊!
想到这里就将狐杏眼一闭,毛茸茸的膊一伸,小肥腿一蹬,软软的躺在谢迁怀里,这一日可累死她了。不,是真的死了一次!
句容河两岸长满了紫徽花林,紫徽树上开满了紫徽花,迎风怒放,五彩缤纷,花香四溢,一朵朵、一簇簇,宛如接连着天地,无边无际。
汪直带着穿着囚服的长公主亲卫们,风尘仆仆的在句容河搜寻,猛地眸子一亮,高声道“谢迁可算找到你了!”他还以为没了个妹子,又殉情一个兄弟,他汪直这辈子都没这么急慌慌过。
谢迁担心句容河灵洞被人发现,遂特意绕了一大圈,耽搁不少功夫,踩着如碧的草地,大步急急跨来,作揖道“让直哥儿,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汪直绕过姹紫嫣红的紫薇树,迎了上来,拍着谢迁的胳膊,点头道“人没事就好。”这谢迁神色不大对啊,刚刚还急得要死要活,现在又恢复了冷静,不过汪直也没敢多问,担心自己哪句话说不好,又勾起谢迁伤心事,那可就不好了!
谢迁哪能瞧不出汪直的顾虑,瞧着后面跟着凑热闹的百姓,运着内力,大声道“直哥儿,不用找了溁仙郡主被蕅池神尼救走了,且收为关门弟子,一年后便将郡主送回来。”
汪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可算落了地,顿时眉目舒展开来,笑道“郡主能平安真是太好了,果真是苍天有眼,吾皇隆恩庇佑啊!”
追根就底是他汪直将程溁丢了,心里说不出的愧疚,心疼到了极点,如今被蕅池神尼救走,可真是有了大造化。虽说他汪直没听过蕅池神尼的名讳,但瞧着谢迁稳定下来的神色,他便能猜到那蕅池神尼,定是一方高人。
谢迁隔着衣裳轻抚着怀中熟睡的程溁,低声道“我打算在这附近,暂住上一年,待郡主归来再回去。”如今程溁的肉身,在这句容河底的水晶棺里,他哪有心思离开。
汪直尴尬的笑着,点头道“这事儿交给我处理便好,据我所知这附近只有一个句容村,风景也还不错,绿树成荫,遍地紫薇花,迁哥儿日后打猎吃野味也方便。”
他汪直真不知,该如何劝慰谢迁,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程溁便是谢迁的心头血,没了这心头血,便如同人失了魂魄。
随即唤来王英,令道“去打探句容村有没有大户卖房子,要村中最好的,懂?”
王英恭敬的低着头,眼睛滴溜一转,拱手退下,道“是,汪大人!”
谢迁上前一步,低声道“直哥儿,这样不好吧?会不会太扰民了。”
汪直满脸愧疚,道“是我没照顾好郡主,不仅粗心弄丢了,还害的郡主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心里愧疚的紧,便让我如此补偿一点儿吧!”
谢迁心道如此便可让怀中的程溁,住的舒服些,遂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便麻烦直哥儿了。”
汪直拉着谢迁上了亲卫牵来的马儿,道“那咱们先回程府,审问那几个山匪吧!”
谢迁不由得浑身溢出煞气,驱马前行,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便去程府审问,此事定与那林淑清脱不了干系!”
汪直脸色透出憾色,摇头道“不过真是可惜,竟让那山匪新头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