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扒熊掌
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红蕾碧萼缀满枝头,风光旖旎、冷香扑鼻,不禁令人凉了心脾。再进数步,渐向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假山坳树杪之间。
天色渐暗未暗,两旁皆是早早挂起了,大红灯笼,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正前方是一堵筑在湖水上的白墙,约丈余高,上覆红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座五丈余宽的红漆大门虚掩着,门上玄色匾额上书写着,刚劲有力“程府”两个纯金的大字。
谢迁嘴角挂着一抹冷笑,望着‘程府’的匾额,道“山匪新头子十成有九是程家的人,溁儿说那新头子是个女子,且底盘特别稳,是自幼习武之人。”
汪直连连点头,淡笑道“大家闺秀哪里有习武的,八成是程府会武的丫鬟。”
说话间二人率着众亲卫入了程府,这会儿后面的精兵也齐齐赶到了。
汪直对着吴绶下巴轻点,吴绶即刻会意,快步上前凑了过去。
汪直眸子中溢出狠戾,冷冷道“速速将程府围了,再将里面所有的丫鬟、婆子、小斯,聚到前院,本官要亲自审问!”
吴绶拱手道“是,领命,汪大人!”
谢迁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捂着怀中熟睡的小白狐,稳稳的一个侧步跨了过去,低声道“吉王殿下与两位长公主,都已奉旨搬进了金陵紫禁城疗养,恰逢如今程府正乱,人人自危,刚好咱们乘火打劫。”
汪直瞧着谢迁捂着胸口,以为他又犯了心抽痛的毛病,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咱们不愧是兄弟,都想到一块去了。”
半个时辰后,程府前院灯火通明,众精兵将前院包围的密不透风,里面共聚集了五百一十三个鬼哭狼嚎的丫鬟、婆子、小斯……
假山前的六角凉亭中,汪直与谢迁同坐在白玉质地的大案子前,在纱幔的朦胧下慢慢饮茶。
汪直如往常一般淡笑,云淡风轻道“上夹棍、拶子、若是有不服的直接去衣受杖……”
吴绶刚要上前领命,便被谢迁拦住了。
谢迁怕吵到怀中熟睡程溁,遂轻捂着那双毛茸茸的小耳朵,另一只手给汪直倒了一杯热茶,道“直哥儿,何必执着于用这些家奴泄愤,传出去对咱们名声也不好。”
顿了顿,继续道“不如去看看她们的手脚,可有结茧子、变形。据我所知,摔跤和柔术耳朵明显与平常人不同,呈开花状;练兵器类,虎口有老茧;练腿的脚跟和前脚掌茧厚;练拳的拳峰,也就是手背食中二指末关节有硬茧;练掌的人,小指下方接近手腕的掌根有茧;练指的指关节变形严重;练头槌的头上不一定有茧,但发量定然稀少;修习格斗、搏击术的人,双肩都略向前长……”
汪直喝着谢迁倒的茶,淡笑道“罢了,我也为郡主积点阴德,就不连坐那些家奴了。”侧过头,目光斜视,道“去吧,照着迁哥儿说得做。”
随着汪直话落,吴绶即刻拱手,道“是,汪大人!”
片刻间,不远处传来一女声。
“你们不过是锦衣卫,又不是程家的主子,凭什么将咱们聚集在这里,这会儿还叫咱们褪去鞋袜,你们这是动用私刑,《大明律》在妇人犯罪条中规定妇女除犯死罪及奸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犯罪一律交丈夫或亲属收管,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
汪直对着谢迁眉毛一挑,摇着扇子,笑道“这可不怪我心狠手辣了吧?”
谢迁骨节分明的玉手,轻拍着怀中睡得香甜,打着呼噜的程溁,低声道“将她们受刑的嘴堵上,别弄出声响来,扰了贵人清净。”他可不想一会儿的鬼哭狼嚎,打扰了受惊一日,早已心力交瘁的溁儿。
汪直摸摸鼻子,淡笑道“将不听话的都赶到一起去,通通堵上嘴,先上夹棍、拶子,若是还有叫嚣直接去衣受杖,本官没功夫跟她们耗功夫,速战速决。”
吴绶拱手退下,拔出绣春刀对着那几个叫嚣的用刀背一拍。
“啪啪!”两下程月仙的贴身大丫鬟婽羽的膝盖便弯了,跪在地上,痛的呲牙咧嘴,且嘴中叫骂不停,道“你个狗腿子,凭什么打本姑娘,狗奴才你可知本姑娘是谁!”
吴绶连一个眼神都未给婽羽,唤来两个精兵上前,直接去衣受杖。
一旁刚刚还在叫嚣的程水仙的大丫鬟悯枝,顿时被此景吓得身抖如骰,自己便主动跪在路旁。心道婽羽可是程少夫人李莹奶娘的女儿,从小知书识礼,在程府那就是副小姐,谁不给三分颜面,说的难听点,比她家小姐程水仙还得脸了。
凌婳蝶的贴身大丫鬟碧螺,刚刚聪明的没有做出头鸟,这会儿眸色黯然的瞄着悯枝、婽羽受拶子,她是不会武功,可是她家小姐凌婳蝶却是怀远将军凌云汉的嫡女,自幼体弱多病,厉鬼缠身,这才偷偷习武,此秘密知晓的不出十人,她这个贴身丫鬟碧螺,刚好是其中之一,如今瞧着锦衣卫的手段如此狠辣,她心里怕极了,但不敢显露一丁点儿破绽,她知道拶子、去衣受杖不过是锦衣卫给她们的开胃小菜。
吴绶急步走到汪直跟前,低声道“汪大人,查清了,虎口有老茧的小斯七十八人,丫鬟三十二人;脚跟和前脚掌有茧厚的小斯四十人,丫鬟七人;手背食中二指末关节有硬茧的小斯二十六人,丫鬟三人;指关节变形的有小斯十二人;双肩都略向前长的也只有小斯五人。”
汪直摇着折扇,淡笑道“不愧是兵部尚书程信的府上,练家子的可真不少。”
谢迁每听吴绶一句,身上便多溢出一份戾气,嘴角挂着一抹冷笑,道“程府养着这么多的练家子,便如此让山匪混了进来,且犹如入了无人之境,令山匪在程府肆无忌惮的横行?溁仙郡主跑了大半个程府,都未见程府出一人来救,哪怕连一个报信的都没有?”他的溁儿那时该多怕啊,有多么的无助。
一身官服的李东阳,大步流星的跨进前院,身后跟着的小斯用扁担,担着大食盒一同进了凉亭。
李东阳戾色的指着,吓得瘫坐在鹅卵石地面上的程府家奴,冷冷道“可不是!就连北边圈禁长公主亲卫队的院子,皆可听见溁仙郡主不绝于耳的求救声,与那山匪的污言秽语,五百多人的程府竟然无一人被惊动,令山匪有了可趁之机!”
汪直对着翩翩而来李东阳,那是相当不待见的,视而不见的继续饮茶,心道若不是这李东阳的疏忽,郡主岂会被如此重伤嘛!
谢迁虽对李东阳也有埋怨,但自幼程溁便教他‘成功的人是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你究竟在想什么的。’遂谢迁谦逊的站了起来,请李东阳入座。
李东阳愧疚的对着谢迁作揖,道“谢秀才,是本官的疏忽,竟未察觉程伯父的异样,才令歹人利用程伯父,害了溁仙郡主,本官有愧啊!”
谢迁面上看不出喜怒,拱手道“在下会替李大人,将您的歉意,转告给溁仙郡主的。”心道谁是你伯父,上次见面还叫他姨夫程举人的,少套近乎。
李东阳深深的弯腰,作揖道“多谢,谢秀才体谅。大伙们也累了一天了,这是金陵城内最好的厨子做的特色菜,请不要客气。”
话落便另身后的小斯将饭菜上桌,继续道“由于还要审案,便未备上酒水,但准备了上好的龙井茶,还请不要嫌弃。”
于此同时,灯火通明的前院清出一块空地,摆好了去衣受杖的长凳。
婽羽本以为锦衣卫不会再程府如此张狂的,不过是吓吓她们,但精兵上来便要将她去衣,遂哭喊“不要脱我衣裳,我不要去衣受杖,我招,我招……”她一个未婚的大姑娘,哪能受如此侮辱。
汪直刚刚握上筷子的手,即刻又放了下去,那火气是蹭蹭往上涨,怒道“呵呵,晚了,本官如今不想听,来人啊,上杖型!”
精兵殷勤的上前,将婽羽、悯枝等人一同拖下去用刑。
这会儿程溁在谢迁怀里,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睡梦中嗅到饭香,便自然醒了。
“吱吱!”听了自己发出的声音顿时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变成灵狐了,心道‘哎,真是好不习惯啊!’
程溁将毛茸茸的小狐脸,贴在谢迁胸肌上,软软道“迁表哥,人家饿了!”
手一直捂在胸口的谢迁,自然知道怀里这位睡醒了,听了程溁这话,旁若无人的用如玉的手,将幻化成小白狐的程溁,抱起来爱抚的摸了摸,那滑溜溜,肉乎乎,暖暖的小身子,这才轻轻捧到了饭桌上,生怕弄疼了这小东西。
程溁坐在比她体型还大的饭碗旁,瞧着满桌的饭菜,顿时眼前一亮。
膳食桌上不仅有金陵四大名菜松鼠鱼、蛋烧卖、美人肝,还有凤尾虾、罐罐肉、炖生敲、素什锦菜、八宝一棵松、松子熏肉,瓢儿鸽蛋、贡淡海参、蝴蝶蒸饺、蒸鲥鱼、酥鲫鱼、凤菜心……
这时程溁的狐眸里哪还有别的,不禁将一双狐眸看成了斗鸡眼,肚子配合着咕咕的叫了起来,吞了吞即将要流下了口水,即刻伸出白毛毛的小爪子,指了指‘水晶鸭’。
随即谪仙般的谢迁,挑了个最饱满的鸭腿,用银筷子撕碎,一点点儿夹到程溁的小嘴里,待程溁吃完,还给轻轻擦着那沾着酱汁嘴角上的白毛。
程溁用狐狸的杏眼对着谢迁抛了个媚眼,点了点毛茸茸的小脑袋,赞赏着谢迁的细心。
享受的眯着眸子,心道“举叉火炙,皮红不焦,谓之‘烧鸭’;涂酱于肤,煮使味透,谓之‘酱鸭’;而皆不及‘水晶鸭’之为无上品也,淡而旨,肥而不浓……”
还不等口中的鸭肉咽下去,又对着膳桌上的旱八鲜、水八鲜,用小肉爪子指了指。
温润如玉的谢迁,嘴角微微上扬,眸子里溢出宠溺,依次用公筷夹了起来,一一舀在小碗里,用自己的银勺子一口口,缓缓地喂给程溁,生怕噎着这小东西。
程溁吧唧吧唧着小狐嘴,惬意的摇着尾巴,吃的那是一个香,暗叹“不愧是金陵菜最好的厨子做的,这刀功可真精细,口味平和,鲜香酥嫩,火候也把握的恰到好处,实乃人间佳肴,她程溁定要多吃点,压压惊。”
摇着茂密丝丝缕缕绒毛的小尾巴,吞下口中的佳饶,随后伸着小肉爪子指着,汪直跟前那道汁白肉烂的扒熊掌。
汪直含笑瞧着桌上小灵狐,那雪白皎洁的狐身,小小的脑袋上嵌着黑黑的双眸咕碌碌直转,在烛火下如墨玉般闪闪发亮,小小黑黑的鼻子,立着两只三角形的耳,四只小短脚粗粗的,翘着一根摇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小白花尾巴,小模样伶俐极了。
不知为何,历来讨厌宠物的汪直,却对这只小白狐多了一份关注,觉得甚是讨喜,忍不住想逗一逗。随手从身后的紫徽树上,摘了一簇绯色的紫徽花,插在小白狐耳间的白毛上。
程溁不想搭理这扰她食欲,妖孽般的汪直,不满的憋憋狐嘴,继续吃着谢迁喂来的美味肝、松鼠鱼、蛋烧麦、凤尾虾……
眯着眸子,享受着佳肴,心道哼!没看姐忙着咧,没空搭理你这傻冒!这几道菜品酸而不涩、苦而清香。辣而不烈、脆而不生、浓而香醇、肥而不腻、淡而不薄,这大厨手艺可真好呐!
汪直瞧着小白狐,淡笑的打趣,道“小灵狐,既用背影赢了天下,何必回头乱了芳华。”
程溁对着汪直连翻了几个白眼,努努嘴,将巴掌大的小身子扭了过去,用毛茸茸肉嘟嘟的小屁股对着汪直,心道你妹的!当姐是花姑娘嘛,任你调戏!
汪直眉毛轻挑,瞧着谢迁惊讶,道“有意思,有意思,迁哥儿这是,从哪儿捡的这小东西,还知羞的穿着小肚兜,真是好玩儿的紧啊!”
谢迁也是爱屋及乌,越看小白狐越是喜欢,笑道“这是蕅池神尼给的信物,一年后可是要用着小灵狐来换回溁仙郡主的,直哥儿可莫要打歪主意呦!”
汪直可惜的摇摇头,道“真是可惜了,不然我定要将这小东西借来,养着玩些时日。”
随即程溁悲愤为力量,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灵活的蹬着小腿儿,绕着桌边,走到汪直跟前,水汪汪的狐眸一眨一眨的,伸出毛茸茸的小肉爪子,指着那八珍之一的扒熊掌,抬起下巴,示意汪直喂她,她程溁可不想弄脏了它的小白爪儿。
汪直瞅着小白狐的小短腿,颠起来时步子又快又小,尾巴一翘一翘的,讨喜极了。
随即汪直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狂狷的笑意,道“好您了,小灵狐大人!”说着便用银筷子夹了点扒熊掌,递到小狐嘴里。
程溁即刻兴冲冲的张开小狐嘴,含住扒熊掌,这菜品可是好贵的咧!随后乌黑乌黑的小鼻子扭了扭,心道这味道不对,她虽不知这菜里多了什么味道,但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好东西,即刻吐出嘴里的熊掌肉,又连连啐了几口口水。
摇摇毛茸茸小脑袋头,扭着小屁股,叼着桌上的一根银筷子,小狐嘴儿同两只小肉爪并用,一起使力往扒熊掌里面戳进去。
但见拔出来的银筷子的尖部,眼瞧着就迅速变黑。
吓得程溁“吱!”的尖角一声,将还刁在嘴里的银筷子丢在一旁,直接蹿回了谢迁怀里,求安慰。
暗叹真是太可怕了,她差点就吃了被喂了剧毒的扒熊掌,还好变成狐狸后,嗅觉也灵敏了,这也算是福利了,要不差点又死了一次。
谢迁一开始还以为,程溁是在捉弄汪直,便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心有余悸的,拿着茶杯递到程溁嘴里,又给仔细的漱了漱口。
汪直一如既往的淡笑,道“本官自是信李大人的,但如今李大人可有什么解释?”
李东阳瞧着漆黑的银筷子尖,深思道“多谢汪大人的信任,此投毒者真是机关算尽,竟借我的手来毒害汪大人,如此你我二人便什么都不用查了,一人死于非命,一人成了杀人凶手。”
谢迁用袖子,给程溁擦着沾湿的嘴角白毛,道“李大人,请问您可往,隔离在程府的众位大人处,也同送了吃食?”
投毒者绝不会紧紧为了毒害汪直,才如此大费周章的借刀杀人,定会留有后招,此用心已是极尽,不然这世间还有谁,能有毒害万贵妃跟前第一心腹汪直的勇气,这招棋可同样也打了圣人的脸面。
王英大步流星的上前,单膝跪地道“报,不好了!汪大人,李大人,谢公子,刚刚金陵工部右侍郎范理、户部右侍郎黄琛两位大人食了饭食,如今皆中毒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