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阅卷
就在回锦鲤楼的路上,瞧见身着一身小碎花,化着大红胭脂妆,在人群中十分明显的程溁,一面给芭蕉剥皮,一面哼着小曲,好不惬意。
谢迁心中顿时有了一个主意,从其身后快步上前,将刚将芭蕉塞入嘴的程溁一蒙,压着嗓子,道“打劫,将你身上的银子,通通拿出来!”
程溁顿时吓得将手里装着芭蕉的篮子掉在地上,有忙将嚼在喉咙里的芭蕉吐在“歹徒”身上,又趁机踹了几脚“歹徒”。
随后鼻子微动,嗅到熟悉的味道,顿时心不惊,胆也不颤了,道“迁表哥,别闹啦,人家知道是你!”
谢迁灵活躲开那小嘴儿吐出的“暗器”,但瞧着程溁蹬来,担心闪了那小腿儿,是以并未躲,遂在衣裳上留下几个小脚印。
嘴角微微勾起,将手缓缓撤下,指着脚印,打趣道“哎呀!小六本事见长啊!还学会连环踹了”
程溁笑得甜甜的,仿佛将踹人的事忘了,道“那是,我程……金六是谁!哈哈,对了迁表哥累不累啊?人家正要去贡院接你去呢?”
谢迁扫了一眼地上的篮子,眸子里满是宠溺,道“您了,动身可够早的,这是在哪摘的芭蕉啊,还带着露珠,够新鲜嘀!”
程溁瞧着谢迁要捡芭蕉,拦下谢迁道“不用捡了,本姑娘今日便大方一点,反正刚尝芭蕉时,还差点被卡住了,本姑娘心里都有阴影了,这些篮子里的芭蕉,便丢在地上吧,一会儿会有小娃儿捡的。”
谢迁瞅了一眼不远处几个正馋得流口水的小娃,微微点头,心道他家溁儿就是纯善,帮了别人,却从不给他人施舍的感觉。
立时,谢迁与程溁回到锦鲤楼里。
天色渐暗,谢迁悄然无息的从窗子进了天字壹号房,拥着熟睡的程溁,枕着一个玉枕入眠,盖着同一张锦被,嗅着那身上甜甜的莲香踏实入睡。
程溁困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鼻头微微一动,嗅到熟悉的味道,便知某人又来爬床,小肉手轻车熟路的摸了摸那几块腹肌。
暗道哎!自己年纪太小,虽吃不了“肉”,但是来点肉渣也是好的。
一夜无梦,八月初十,乡试第二场。
这几日空中开始放阴,天气闷热,看似在闷雨,说下不下的,压的人喘不过气,众士子的心情也跟着添了阴霾。
谢迁是习武之人,习惯起得早,但本就有睡懒觉习惯的程溁,仿佛更加贪睡了。
谢迁没有多想,穿好衣裳,瞧着在被窝里睡得香甜的程溁,自是舍不得叫醒,轻吻了吻那呓语的樱唇。
随后,提着拉杆箱,上了卫凌的马车去了贡院。
乡试考的不仅士子是学识,更有体力、耐力等综合素质,自古丧命于贡院的学子,并不在少数。
待谢迁到达贡院,便闻一旁士子们窃窃私语,说着考场上冤魂的事儿,原来那日这几士子一直写到夜里,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深夜里回到客栈睡下,竟还遇上鬼压床。
至于谢迁这个山野中的井底之蛙,早早交卷的一事。那曾嘲笑谢迁自不量力的士子们,因着对于那夜心有余悸,精神萎靡得也无力再多八卦些什么。
但也有几人幸灾乐祸,暗道若是多几个这样的“傻子”那他们的竞争力,便会少了很多。
除了谢迊这个胆子贼大的人,王华与几个南雍士子,脸色皆是苍白得没有血色。
谢迁将一切尽数收入眼中,安慰了王华几句。
片刻后,龙门开启,众考生进贡院,仍坐在第一日的号房里。
考场里也有数间号房空去,不用想也知是其士子,第一场考得不理想,或因体力不济等众因由,故而提前退出。
第二场的考题,除了一道五经题外,便是诏、判、表、诰这些无关于文采,考察士子的叙述、措辞、用词、大明律等题目,大部分号房里的考生,皆是应答如注。
谢迁无心理会这些,用硝石混入盆中的水里,做了盆冰放在号房的小帐篷内,随手又点了盘净化空气的艾草香薰,如此一来在过滤臭气的小帐篷内,完全感受不到外面那滚滚而来的闷、热、臭。
踏下心来,拉好帐门,开始全身心认认真真的写文。
霎时,刮起大风,吹得树枝乱摆,地上的灰尘乱飞,让人睁不开眼睛。
狂风大作下,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
风凌厉地穿梭着,就连镇纸也起不了作用,将士子的答卷吹得四零八落。
考场上处处皆是惊呼声,唯独庆幸的是,每间号房皆是锁着门的,考卷只是在号房中来来回回飞了几圈。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转眼间,瓢泼大雨倾盆而降,细密的雨丝宛如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雷雨继续肆虐着。
自古便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俗语,乡试中皆是各地的秀才公,日常大多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在破旧的号房内,自行安装的那遮雨挡风的门帘、号顶,更是豆腐渣工程,哪里禁得住这般狂风暴雨。
外面是大雨倾盆、狂风暴雨,号房里则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士子们成了落汤鸡不说,就连答了大半的答卷,也被这阴湿晕而化开了笔墨。
在雨号里,本是穿着整洁襕衫的士子们,不一会便成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透,从发梢上还滴着水。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强强弱弱的喷嚏声,此起彼伏的响着。
一旁辛卯号的谢迊,毕竟是曾做过多年谢选书童的,又是农家出身,做些挂门帘,按号顶的事儿,虽不及谢迁,但也是不再话下。
从缝隙中,谢迊冷眼瞧着几名南雍的士子,或手忙脚乱,或低声哀嚎,顿时心中是说不出的畅快
暗道自从一年前谢家当家人谢莹“病故”,程家当家人程信隐退“游山玩水”,这些原本巴结自己的同窗,便开始对他酸言冷语,呵呵,这回遭报应了吧!
庚寅号考棚号房,自幼做些木匠玩意儿,哄程溁开心的谢迁,各种手艺皆是牢固,自是不担心狂风暴雨,更是为了以防万一,早在第一场考试前,便弄好遮雨挡风的门帘,号顶等物。
这会儿又有小帐篷这双层保险,谢迁的号房不仅雨漏不下,就连风狂也吹不进,再说他的镇纸,可是百两重的金元宝,就算是猛烈的风,也吹不起这黄金“镇纸”。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谢迁,再度将行文流畅的写好。
待交答卷时,已是风雨初歇,一片晴空万里。
这时已有千百名士子,早早的交卷了,这些士子可不是因考题难度不大,才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交卷。
而是一个个耷拉的脑袋,面无生气,本是穿着香薰过的圆领襕衫,也成了皱皱巴巴,一看便是刚刚拧过水的。
就连鞋子也因湿透而变沉,着实不跟脚的紧,是一步一甩水,甚至由于泥滑,还有士子是连摔了几脚,将蓝色的襕衫沾染了臭号旁留下的黄粪水……
谢迁夜里出门时,瞧着天色不好,遂特意戴了套雨具。
随即换上程溁特制的防水防滑的橡胶雨鞋,这会儿自是一身清爽的走到龙门前,身上还带着淡淡艾草香。
橘色的晚霞照在背上,宛如披上了一层金沙,加上谢迁丰神俊朗的气质,更是恍若谪仙下凡,同那些狼狈不堪的士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待谢迁到了龙门出,在第一场高谈阔论的南雍的士子们,几乎各个是摇摇欲坠,脸色苍白的紧。
但这些士子自是爱面子的紧,最怕的便是被人看笑话,强撑着一口气道“咱们几人自小在南雍读书,就连圣旨都见过,公判,诰令,更是日常所见,本这第二场考来,对咱们应是手到擒来,可偏偏这贼老天……”
说着几个人便有了共同的话题,各种抱怨了起来。
谢迊眉梢眼角闪过一丝算计,随即拍着南雍士子的肩膀,道“是啊!真是天公不作美!”
顿了顿,指着走近的谢迁,佯装不认识,继续道“不知这位仁兄……身上为何这样清爽,对咱们的遭遇,可有什么看法?”
谢迁听着谢迊夹枪带棒的说话,本不予搭理,他是连瞧一眼都奉欠,但想起程溁说为人要谦卑、随和。
沉了一口气,谢迁劝慰道“人生应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对着天空拱了拱手,道“这是上苍要历练诸位,这才赐了这一劫数的,诸位仁兄可万万不能气馁。在下先预祝各位心想事成,京报连登黄甲!”
另一旁脸上满是失落的王华几人,也来到龙门前,他与几个同乡好友听了这话,一同敬佩的拱手,道“迁贤弟,真是高风亮节,令我等汗颜。”
谢迁瞧见龙门开了,想着就能见到他家溁儿了,心中着实欢喜,神色透着温和,淡笑道“华兄,过奖,愚弟不过是道出了心中所想。”
当下王华与谢迁几人朗声笑着离去,谢迊若有所思的走出龙门。
锦鲤楼,天字壹号房。
不知为何,程溁最近一直牙疼,浑身无力,窝在被窝里,一日连饭食也没心思吃。
担心自己身弱,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便找来保平安的双鱼朱砂坠子,系在床幔上。
这会儿瞧着天色已晚,算着谢迁该回来了,不敢令应考的谢迁,为自己担心分神。
强撑着爬出被窝,想着今日的狂风暴雨,进了小厨房,将老姜切成细丝,加入黑糖,熬成浓浓的姜汤。
又想起这几日变天的厉害,遂又用蜂蜜、柠檬、川贝、老陈皮、杭白菊等药材,采用古法熬制,缓咳润喉、清热解毒的柠檬膏茶,待谢迁回来刚好喝。
第二场考完后,第一场的乡试卷子都已是誊写完毕,对读官对读后,已是交给总考官。
外帘虽有藩臬诸公坐镇,但他们却不可至内帘一步,否则负责内外监临的两位御史,便会上书弹劾。
所以乡试主考官刘敷,才是内帘官中一语而决的人物。
在至公堂后的衡鉴堂里,刘敷散发着官威震慑着一干同考官、阅卷官,道“今日尔等阅卷之时,万万不可忘了当年身处低矮号房的辛苦之事,所有的答卷皆是读书人寒窗十年所作,尔等切切要思量清楚。若是有什么差池,且不说本官,就连礼部磨勘这一关也过不了。”
同考官,阅卷官皆是一并称是,拱手退下后,各领了试卷回房。
自答卷发至本房后,尚书一经阅卷的几个教谕阅得一直很慢,不敢出了丝毫差池。
身为不入流的杂职官,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很容易在官途上,再无翻身之力。
眼下几人阅到谢迁的朱卷后,开始商讨,唇枪舌剑良久,却依旧不敢下定论,心中隐含着不肯定。
一教谕捋着胡子,赞叹道“此文足可见此子才思敏捷,惟公丰仪山立,襟度渊澄,敬慎不懈,接人恭逊,咱们写一个高荐?”
一满头白发的老教谕,笑着捏须,道“咳唾成珠,不蔓不枝,可为程文矣。老夫治书经五十余载,眼光不会有错,写一个高荐,给房官看吧!”
握着谢迁答卷的教谕,皱眉道“列为佳作,万一罢卷回来,咱们定然就又打脸了。”
另一教谕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些,先拿给房官阅阅再说!”
几个教谕不禁从胸中舒了一口气,在文章一旁,写下‘高荐’二字。
高荐二字,不仅仅是中举,还有名列前茅之意。
但这只是阅卷官的意思,至于是否高荐,他们说话不作数,而是要看房官和正副主考,一干人等的论断。
当下拿了谢迁的朱卷给房官看,乡试中的房官一般由进士出身的官吏充任。
“进士”那可是在各种试,厮杀过的胜利者,普通的文章,还真入不了眼。
教谕瞅着这房官始终面无表情的阅卷,不禁心生忐忑,这次有不少的答卷,皆被淋了雨,毁了卷面,虽文章写得也不错,但还是难入得这房官之眼,今日他这个小教谕不知挨了多少骂了。
半响后,房官抬头瞧了一眼,淡淡道“这份儿是你荐得?”
“是……”教谕弱弱的答道。
房官沉思良久,道“卷面干净整洁,这一手的台阁体字迹,比本官写得都佳。其四书文优,五经文佳,盘空硬语,文章典实,不事华藻,文章前后浑然一体。能写出这般文章的读书人,为人出事也自会平粹简重,宽厚有容的。”
话落房官在答卷上画了个圈,在一旁写道‘行文遒劲有力,词气温徐,璧坐玑驰,咳唾成珠,可列经魁。”
陡然,教谕吓了一跳,这房官的评价,可比他们教谕还高了一等。从高荐直接到经魁,经魁可是乡试的前五名啊!
房官对一旁的书吏,道“将此答卷送至副主考那儿。”
转眼间,谢迁的答卷便到了副主考房内。
副主考本要阅各房答卷,不可能刚到便看的,但做一行爱一行,副主考一听,那挑剔的房官都说可列经魁,心中不禁热血沸腾。
当下迫不及待的拿起谢迁的文章,先瞄了一眼批语,笑道“会不会言过其实?”话落便细细读来。
在乡试中副主考,自是有一定的话语权,替主考筛选罢落若干的批卷。
其中便有不少答卷,皆是房官、阅卷官一致认可的佳卷,或是可列为经魁的上佳卷。但到了副主考手中,若是不看好,一样可以罢落,但要写上其情由。
副主考将谢迁的答卷通篇读完后,心中感触颇深,不禁陷入沉思中,缓了缓神,提笔入墨写上实理实事,深入浅出,字字皆经,璧坐玑驰,冠绝一房。
写完批语后,副主考对一名书吏道“将此卷速拿给刘大人……罢了,还是本官亲自送去。”心道这个绝佳的机会,可万万不能错过,自己惜才爱才的美名,定会流传成为一代佳话。
谢迁的答卷过五关斩六将后,终于来到了刘敷的案前。
刘敷一瞧副主考亲自送来的,当下也不好怠慢了同僚,拿来谢迁的朱卷,照例先瞧瞧卷头的批语。
但见卷头上大大的三个圈,知是阅卷官,房官,副主考一致看好的答卷。
刘敷瞅了瞅卷首下面各房官的圈点,又瞧了瞧卷末阅卷官,房官,副主考的批语。
随后捋着胡子,笑着道“尔等三位考官,人人皆荐此卷,竟能毫不吝啬的大为赞言,哈哈!本官定要挑几个毛病,堵上尔等的嘴。”
副主考再次拱手行礼,笑道“此卷能否冠一房,还请刘大人裁断。”
随即刘敷将左手边的热茶推远了一些,免得污了答卷,略略点头,道“既是仁兄这般说,本官姑且观之。”
话落刘敷便将谢迁的答卷,通篇读了起来。
半响之后,刘敷将答卷放在桌上,在屋子踱起步子,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