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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心自问,她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美人。
传说汉武帝也有位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样的美貌,怎么她全无印象,嘉语有些诧异地想,前世今生,美人一个一个排过来,愣是想不起有个李夫人。
“寡居之人,冒昧打扰。”李夫人盈盈下拜。
难怪一身白,是戴孝么,嘉语不敢受她大礼,忙双手扶起:“夫人找我可有什么事?”
“一直都有听说,宝光寺里壁画精美。有心赏玩,碰巧了听说公主在此,所以冒昧求住持……想请公主同游。”李夫人说,不疾不徐,悦耳至极。
嘉语愕然:她不是谢云然,精通各种典籍,虽然住在寺里,竟没有仔细游看过。万一这位李夫人央她解说,可如何是好——没人愿意在美人面前丢脸。思来想去,只得推拒:“夫人厚爱,但是三娘才疏学浅,恐怕……”
李夫人却笑说:“我素日无事,倒是很喜欢看佛家故事,公主不嫌弃粗陋,我愿意给公主说说。”
这!嘉语越发疑惑。
留了心打量——之前她背光走来,漫天红霞如锦,而白衣胜雪,照得她头昏眼花,哪里静得下来细看。如今定神,才发觉她三十出头,与姜娘一般年纪,眉目是如烟如柳的素淡,又金雕玉砌的精致,兼得少女天真与妇人妩媚之美,实在是难得的尤物。她自称李夫人……莫非是赵郡李氏?
她话说得客气,嘉语揣测她是有所求——求什么呢?她心里好奇,便不再推辞。
这时候天色将晚,比丘尼都在禅堂诵经。木鱼声声,伴着呢喃的诵经。霞光在暮色里。一层一层,鳞次栉比,照在壁画上。那颜色仍然是鲜艳的。嘉语命茯苓提了灯,远远跟着。
壁画中佛陀金色袈裟,右肩袒露,眉目祥和。双手叠作莲花印。脑后焰光灼灼。
他说人间八种至苦。生,老,病,死,五阴盛,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尘世中挣扎,他不动声色的静默。信他的人每日诵念他的名字,希望能被引渡到极乐之土,那里只有欢喜,没有痛苦。
他们说他怜悯世人,他们说他的慈悲充盈天地,普照众生,然而嘉语总疑心,那只是一种俯视。
总归是不能解脱的,如果还贪恋生之欢愉。
如果连生之欢愉都不再贪恋,那何必有生?没有生,何来有信?嘉语不信这个。
往右行,七八步,年轻尊者含笑而立。
李夫人在他面前停住:“阿难尊者。文殊菩萨说他面如满月,眼似净莲花。”这般美貌,嘉语心里大不敬地想,何必成佛。
“阿难是佛陀的堂弟。”李夫人的声音就在耳边,不轻不重,不远不近。嘉语已经觉察出她的好处,不仅在容貌,还在举止。也许不如萧阮优雅,却总在最让人最舒适的距离,远一分则疏,再近一分如狎。嘉语简直疑心她就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走出来的东邻之子。
——宋玉说,东家之子,增一分过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
“……有次大法会之后,佛陀带领弟子接受波斯匿王的供养。阿难去迟一步,没有跟上,只能独自在舍卫城中乞食。”
随着她的讲解,往前一步,画中是个异域城池,人们穿各色奇怪的衣服,熙熙攘攘,赶路,行商,耕织。太阳挂在天上,渐渐偏西,行人和屋舍渐渐稀少,阿难的钵还是空的。
没有人施舍。
面前出现一口古井,井边少女婀娜,正在打水。
“这是摩登伽女。”李夫人说。
“很美貌啊。”嘉语赞叹。
“阿难向她求一钵水。”少女抬头,看见尊者的面容,她眉目里的神色,是欢喜,是羞涩,是爱慕,“她爱上他,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我听过这个故事,嘉语惆怅地想。过去有很久的时光了。只是因为不信,所以不曾入心——那时候她心里怎么装得下别人的故事呢。她就是摩登伽女啊,她遇见了阿难啊,她孜孜以求。
佛陀说:“到你配得上他,我就应允你们的婚事。”
“这就是求不得了。”嘉语说。
李夫人微微一笑,脚步一转,是目连救母。李夫人说:“目连尊者在佛陀的弟子中,神通第一。”
目连不及阿难美貌,是个方脸大耳的汉子。
“目连尊者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豪富,却吝啬和贪婪,又喜杀生谤佛。她死后被打入饿鬼道,喉咙细窄如针,皮与骨相连,便有目连尊者使神通送饭食到眼前,也入手即化为火炭,不得入口。目连尊者看到母亲如此受苦,哀戚悲号连日,后来得佛陀指点,在每年的七月十五,做盂兰盆法会,以百味珍馐,新鲜果品,尽世甘美,供奉十方大德僧众,才得以拯救母亲。”
李夫人说到这里,忽道:“当今圣上仁孝,如果太后受苦,必然心中哀戚,或就如目连尊者。”
总算说到正题了。嘉语心里其实稍稍松了口气。打哑谜和猜人心思,实在太费劲了。
又想,从前世的结局来看,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最终反目。太后被囚,虽然不像青提夫人这样苦痛,日子也不好过。皇帝或许会心疼母亲,但是这种心疼无法与权欲相提并论。
口中只管应道:“青提夫人杀生谤佛,罪孽深重,当今太后笃信佛法,自然不会有此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