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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她行礼:“公主。”
那女子起身回礼,他看见她裙裾雪白。她总穿白,他想。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有极淡极淡的香融在空气里。
兄长问他铸钱之事,那却不归他管,是阿澈在做。阿澈这年才十岁,颇有些吹毛求疵,所以进展缓慢。兄长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与他说了些闲话,他想那天他心情是极好。
京中传言,大将军独宠华阳公主,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兄长极敬娄氏,娄氏为人大方,他要是收了公主,自然会带回王府,何苦姬不姬妾不妾地放在双照堂。然而这会儿他言笑晏晏,眼角余光不住往她瞟,她垂着眼帘,目光流水一般脉脉地往下扑,她不看他,只偶尔浅笑。
她笑的时候,就像是往透明的空气里补了一个淡的印子,那印子像是初开的花瓣,有蝴蝶伏在花瓣上,扑闪扑闪的翅膀。
他们都说华阳公主不是顶美,远不及被天子收在宫里的那几位,从前宋王就不甚喜她,把她丢在洛阳一走了之;如今他是吴主,遣使赴洛,也不曾过问;但是也没有立后。有人说他还惦念发妻,把位置给她留着,其实帝王将相,哪里这么多情,不立后,无非防着外戚;她不过是个借口。
关于华阳公主的流言,他收集到不少,真假难辨,光看流言,该是飞扬跋扈,或许确实如此,只是他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徒然只剩了一个脉脉的躯壳,他试着在这些流言里寻找她从前的影子,但是时光把洛阳变成废墟。
兄长对她不坏,然而也仅止于此了,他不知道她是否想念吴主,都说吴主清隽似谪仙,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那阵子总会遇见——那就像是你认识了一朵花,从前开在身畔不觉得,但那之后,就总会看见了——廊下,桥上,湖畔,亭子里,画舫中,花树旁,当然最多还是他兄长的书房。他总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起初他不知道她在书房做什么,后来知道了,他的兄长是个很会物尽其用的人。人落在他的手里,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她的声音很平静,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譬如受封公主,譬如父兄惨死,譬如被弃洛阳。
有年秋天,兄长没有出征,带子侄西山猎狐,有女眷随行——北朝女子原本就多擅骑射,兄长带了华阳过来。后来围猎没有看到人。他先行回帐,看见她的婢子出来打水:“怎么公主没有出去么?”他随口问。
婢子认出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公主葳了脚。”
“严重吗?”
婢子说:“公主说不打紧。”眉目里却颇有忧色。从来婢子命运都取决于主人。
他说:“我让阿宝给你送药过去。”他们兄弟都上战场,寻常跌打损伤,药物是常备的。
那婢子喜上眉梢:“那就多谢赵郡王了。”
他没有喊阿宝,自个儿送了药过去。她已经换下骑装,也没有戴幕篱,听见有人过来像是很吃惊,也仅此而已。他向他行礼,她没有回礼,只道:“受伤不便,赵郡王见谅。”他仔细看她的脸,还是很淡。
他说:“公主没有受伤吧?”很难想象元家女子会因为骑马而葳到脚。
她笑了一下。
“是不想与外头那些人同行,还是想我阿兄心疼?”他知道这样无礼,然而帐中并没有其他人——奴婢不算人。且奴婢怎么敢泄露他的言语。
她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如果我说……都有呢?”
他心里百味俱陈。说到底她也是在他阿兄手底下讨生活,怎么能不努力讨他欢心。“我阿兄……”他说,“不喜欢怯弱的女子。”应该说他阿兄后宅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娇媚的,英气的,贤惠的。
她没有作声,偏头看了看侍婢,却说道:“多谢赵郡王赠药。”
她赶客,他装作不懂,又问:“公主……为什么没有南下?”
他以为她会动怒,她没有南下的原因,世人皆知,是吴主不要她了。但是并没有,那个瞬间她眼睛里有很重的倦色,和暮色一样重:“我是燕朝的公主。”她淡淡地说,就好像她留下来,因为她是公主。
他原还想再说几句,然而兄长回来了,看见他在,很明显的意外。只是华阳公主不开口,他不得不自己解释:“我给公主送药过来——”
他兄长随口应声,也没有多问。他后来总疑心他兄长其实是早知道她没有受伤。这种事很难骗过他的眼睛。
兄长一向很重用他,他不在洛阳的时候,京城政务由他全权处理,他也一向尽职尽责,事必躬亲。
赶上兄长心情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阿兄打算怎么处置华阳公主?”
兄长斜睨他:“你想要她?”
他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独孤将军也要过她。”他兄长说。
他吃了一惊。独孤如愿他见过,极英俊潇洒的男子,京中人倾倒于他的气度,卖帽子的商人都喜欢说:“独孤将军也戴这款帽子呢。”
“阿兄没有答应么?”他问。
“是她不肯。”他兄长笑了,“阿琛要她,也自己问去。”便叫了人来,领他进去。
一时间的进退两难。他自知比不得独孤如愿,他不想被拒绝——凡人都不想。那廊像是极短,几步就走到了尽头,他想要转身逃走像是太迟,那婢子已经在叩门,里头传来婢子的声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