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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乐举目四望,是,是在山上。泥土的芬芳,身畔开了小朵的雏菊,黄的紫的。金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如果踩上去,想必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雄健的鹰无声无息,从头顶飞过去。
他怀念那些纵马奔跑,箭羽划破长空的时光。
他也知道那些时光不会再来。从二郎到阿韶,一个一个进来看他的时候,便知道是来问他后事。他有这个准备。他侧目看了看嘉语,她让他把头搁在她肩上。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他动了动鼻子:“酒?”
嘉语倒了一杯,送到他唇边。周乐笑了。他从前是好酒,亦借酒轻薄过她。后来遭了变故,方才给自己订下规矩,酒不过三杯。后来……酒是发物,自然更不能饮。然而到这时候——再守这些规矩有什么用。
他略略动唇,饮了酒。酒蹿进喉中,热辣辣的。一时笑道:“这酒够劲。”
嘉语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陪饮:“是新酒。”仓促找不到更好的了。
“难为娘子了。”他说。
嘉语不吱声,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从前周郎活了很久。”
“有多久?”周乐不在意地问。
“至少是还有十年。”不、不止,是二十年。周乐心里想。贺兰袖没有与她说实话。
却听她问:“周郎……会不会恨我?”
“恨你?”周乐诧异道,“恨你什么?”
“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遇见我,兴许这时候,周郎还好好的,秋天里风高气爽,正好游猎。”她不清楚他怎么死的,梦里瞧见的时候他是很苍老很憔悴,大约是得了病,她猜。
“傻子。”周乐没有力气,也懒得回她这等傻话。这么明白一个人,这会儿又想不明白了。当初她自己也说过,没有她,他一样会离开边镇,投身军旅;没有她,他一样想着澄清天下。
嘉语:……
他回得干脆利落,她只得讪讪,又倒一杯酒,周乐照例饮了。嘉语再陪饮一杯。
“萧阮从前……”周乐犹豫了一下,“除了把你丢在洛阳,还有没有别的……不好?”话音落,被嘉语强灌了一杯:“我不会去金陵。”
周乐咽了酒:“除了他,我也再想不到哪个能……能让你忘了我了。”
“没有人。他也不能。”嘉语的眼泪掉进酒里,一并全饮尽了,重申,“我不会去金陵。”
“傻子。”
各自又饮几杯,天色青得像水。
“我从前带三娘打过猎吗?”
“打过。”嘉语道,“你打了件狐狸皮给我做裘衣。”
“带你去看过花吗?”
“你造了一座极大极豪奢的府邸给我住,府中四季都有花。”
“比你如今的长公主府还大?”
“比长公主府还大。”
周乐不由“啧啧”道:“我那会儿定然很有钱。”
嘉语失笑:“哪里,你打仗,一向手头紧,还不如你家大公子能敛财……”
周乐:……
绝不能让这种老子不如儿子的事再发生!
“那我们……也这样喝过酒吗?”周乐又饮下一杯,腹中火热,像是有什么在燃烧。他这些日子不断地寒战和高热,几乎习以为常,便想是酒引发了症状。然而到了这时候,是他与她最后的时光。他是万万不肯扫这个兴的。
嘉语这回却沉默了片刻。
“有?”
“有,”嘉语道,“就是周郎从前和如今一样,喝了酒,就不大规矩。”
周乐“咦”了一声:“这么不规矩,也没见得逞。”
“你非逼我开口留你。”嘉语悻悻地道。
“真傻。”周乐自评。
“是啊……”嘉语低声道,“真傻。”两个都傻,不然怎么也不能到那个地步。然而要不是那么傻,她也不能心心念念想他这么多年。
“三娘……”
“嗯?”
“我……我怕是不能陪你了。”他的声音低下去,“不能陪你去看花,也不能再打只狐狸给你……”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没有了。风很慢很慢地从她脸上掠过去,吹落了一滴眼泪。嘉语又连饮了几杯,酒劲上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让她也醉一回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慢慢黑下去。
……
段韶有些发急:天黑了,华阳公主却没有回来。
“找!”他恶狠狠地颁下将令,“就算把小关都翻过来,也得把他们给我找出来!”他心里怕的是找不到人,找到两具尸体。虽然华阳公主是一再赌咒发誓,说自己不会轻生,但是谁知道呢。
他们感情那么好。
他和周乐不同,他是在平城长大的,累世仕宦,家中信佛,他从前不以为然,后来自个儿经历了,才知道求不得的苦;如今目睹他二舅与华阳公主,生与死,爱别离,苦不堪言。
她才死了父亲,苦苦守完三年孝,如今周乐死了,又一年孝。原本正当年华。原本该有许多好日子。
同样感慨的还有回京的谢冉,这时候德阳殿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屏气凝声,恨不得能把自个儿缩小、再缩小,不在天子的视野里——大将军没了,华阳长公主可能也……
“你该把她带回来。”昭熙张了几次嘴,最终只得这么一句。他是可以一脚踹死这个东西,然而那有什么用。三娘她——她还回得来吗?他万万没有想到周乐竟然会染上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