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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
俞彧疑心自己得了疑心病。
他一方面担心自己对莲舟的事情过于热心,一方面又怀疑莲舟有什么不能见光的秘密,于是控制不住地想接近她、接近真相。她像他见过的很多犯人:敏感,自我封闭,反复无常,但她又不像他们,她文静,中庸,善良,他记得有一次有一只蚊子停在莲舟的手臂上,他想帮她拍,而她挥挥手就把蚊子放跑了……
“那是因为人家姑娘怕脏。”老吕撇着嘴,极其不屑地说。
“那我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俞彧在修天花板的吊扇,浑身是汗,速干的T恤像层皮肤紧贴在他块块分明的肌肉上,活色生香,可惜一旁坐着的是个比钢铁还直的老男人,老吕对这肉身并不动容,他一向觉得现在的男人普遍缺一点钢铁之气。老吕是俞彧的师傅,虽然只带了俞彧一年就退休了,但退休后他没少奴役俞彧。俞彧这少男怀春的心思让老吕觉得无聊、无趣,甚至还有点恼人:“你喜欢她呗,又没点自知之明,她咳嗽一声你就以为人家叫你脱衣服,她碰一下你的手,你就以为人家叫你脱……”
“修好了。”俞彧打断老吕的话,从木桌上跳下来。老吕起身去打电闸,按开关,风扇又呼呼地转起来了。
打开灯,桌上的凉拌黄瓜、猪耳朵炒花生和黄牛肉都蒙上一层黄,俞彧听老吕说过这是他师母选的灯,说看起来温馨,于是这灯二十多年没换过,这间摇摇欲坠的屋子也是,里面的蓝色百叶窗、碗柜、木沙发等等家具都褪成了莫兰迪色,倒有岁月沉淀的美感,只是没有空调实在太热了。
老吕往俞彧杯子里倒了点二锅头,严肃道 :“干我们这一行不能感情用事,你啊,不该对姜莲舟产生感情。”
俞彧正扒饭,他咽下去,认真道:“师傅,她那样的女人,所有男人看了都会心动。”老吕瞟了眼俞彧:“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对这些颇有研究,下回见到他,我帮你问问‘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忘记一个女人’。”
俞彧刚入口的猪耳朵差点完整地跑出来,他眼疾嘴快,咬住了末端,用嘴唇拱回去,一边嚼一边说:“你过去可是我们四分局的明星,老来老来别被什么江湖骗子搞得退休金不保,到时候别来我们警局报案,去别处啊。”
老吕猛敲了一下俞彧的饭碗:“人家是大师,有好多粉丝呢。”
俞彧说:“我还鱼翅呢。有微信?你给我看看,我不信。”
老吕摇摇头:“朋友圈都是假的,是现代人自己编织出来的华美外衣,大师不搞这种无谓的人际关系。”
俞彧笑起来:“这句话大师教你的吧?我已经确认他是骗子了。”
两人的笑声在屋里一阵高过一阵。
老吕年轻时名气很盛,是个破案高手,抓起犯人来很拼命,三十六岁那年的国庆节,老吕和妻子一起在大排档吃宵夜,遇上以前办过的犯人,那人纠集了一帮人来闹事,把他妻子当街乱刀捅死,老吕逃过一劫,听说此后就留下了心病,后来也一直没再娶。如今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很少回来看老吕,俞彧听老吕说起孩子时,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如今老吕要信什么“情感大师”,俞彧虽然嘴上挖苦他,心里倒觉得无可厚非,人经历了太深重的苦难后,总想抓住一点缥缈的东西来寄托,因为缥缈的东西不会消逝。
老吕说:“你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见,我还见过和犯人家属最后结了婚的。只是姜莲舟……毕竟这个案子没破,大家心里都有个结。”俞彧点点头,不做声。老吕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把姜莲舟当成嫌疑人来看?”
“不让自己陷入误区不是一条黄金铁律吗?”俞彧说。
“一切线索都是从怀疑开始的,这个姜莲舟长得漂亮,你得上心,看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情人。”老吕说着闷了一口酒,嚼起花生来,屋子里只剩下嚼花生的咔咔声。
“花生真脆。”俞彧说。
夕阳已经收敛了最后一道光,莲舟还在疗养院里安顿母亲,她忙了一天,累得头晕眼花,只想躺到母亲那张小床上去,那张干净整洁的床大约是此时此刻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了。母亲还在一旁唠叨,说疗养院里阴气重,下午经过医疗区,到处都是些要死的人。莲舟听得火气直冒:“妈,我累了一天,你能消停会儿?这里四千块一个月,还不满意?”母亲瞪着莲舟:“以前我送你们上学不也是这个样子?哎哟这个床品得买那个饭盒得买,忙得我要晕过去,我说什么了?”莲舟干笑了两声,冷冷道:“妈,你说的是莲浣,你到了学校,把我往宿舍一扔就去莲浣宿舍了,连注册都是我自己去的。”一提到莲浣,母亲不再说话,气鼓鼓地坐着。莲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拧开一瓶水给母亲递过去,母亲接过去喝了两口。
这样的场合李复青不会出现,他自称要和莲舟进行“结婚”这样光明正大的事情,却又像鼠妇一样永远躲在暗处。莲舟心里有点怨气,但这怨气很快转化成为自嘲,她为自己竟然对李复青抱有一丝希望而感到可笑。
入夜,母亲安顿好了。莲舟在母亲的手机里设置了一个快捷键,按8就能拨通莲舟的电话,手机普及近二十年,母亲只给莲舟打过四次电话,第一次是父亲重病将要去世前一个月,第二次是母亲不愿意给莲舟交学费那一次,第三次是莲舟结婚那天母亲清算彩礼钱的晚上,第四次就是一周前母亲不愿意吃外卖的时候,莲舟都记得一清二楚。“妈,我先回去了。”莲舟站起来,把发圈捋下来,重新扎了一遍头发,眼睛始终看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