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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小河流水哗啦啦,没人要的孩子回谁家。
    回狗家,狗咬我,回驴家,驴踢我……
    早前听院长对义工说起,院里将来个大人物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人物他们也不清楚,反正意思是要将孩子寄养在这里一段时间,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包括姓甚名谁。可于我而言,再大的人物,只要被丢到这里,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弃婴。于是我故意唱这歌,企图触动对方神经。很明显,我成功了。犹记五官清秀的小少年,脸色霎时惨白,在阳光下清晰可辨。
    他的表情在说明着,他不喜欢我,只没想到那貌似管家的人却对我十分亲切,甚至和颜悦色地靠近,将最大的毛绒公仔递到我手上。
    “以后和小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管家眼光毒,一眼看出我是祥和里特别能闹腾的孩子,想将我收买,以后对少年多有照拂。当时的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没出息的姑娘,当即欢天喜地收下礼物,甜甜道:“我会的。”
    对啊,在我的世界里,拒绝到手的礼物才叫没出息!
    管家似乎颇赞赏我的举动,笑了笑,将我的手放到男孩清凉的掌心:“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对方却毫不留情地将我的手啪的一声甩开,说了当日第一句话。
    “傻瓜。”
    他表情厌恶地盯着我,令我怔住。
    然而,这些小插曲并未影响我答应管家的事情。我打小就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所以当院里的其他小孩,因少年得到许多特殊待遇而嫉妒生事时,我总会象征性地帮他说几句话,尽管他并不领情。
    渐渐,祥和里出现两个极端。
    一个是无名无姓的小男孩,少言寡语,记忆力却超群。每周还会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一两天,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一个是我,天生活宝,却患有阅读障碍。
    每当别的小朋友兴趣盎然地看书练字,唯独我看着白纸黑字发蒙,无论教书先生多竭尽全力教我认自己的名字。有那么一段日子,连祥和里的小伙伴都暗暗同情我——没人要,还无法教,我却不以为然,依旧东走西窜,还探听到院长和教职工的谈话。
    “和孩子们身世有关的资料非常重要,所以资料室的防火工作绝对不能粗心大意。”
    虽然与亲生父母感情无多,可我就是好奇害死猫的那种人,于是我叫上两个平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伙伴,趁职工不注意时躲进资料室。偏偏,一同前来的小伙伴都找到了许多信息,唯独我只有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应是母亲留下来,内容却太过复杂,对那个年纪的我们来讲,要理解太过吃力,尤其对我。
    为了弄清自己的来历,我将那封信偷偷带出了资料室。慌忙逃窜回房间时,不小心被阶梯绊倒,狗吃屎地摔在水泥地上。
    “啊!”
    缓过疼回神,视线里是满地的青苔和漆色已旧的廊檐,以及坐在廊檐下看月亮发呆的少年。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不是五体投地的我,而是从我怀里掉出来的白色信笺。我因为太过匆忙没收藏好,信纸上的内容,近大半摊在他眼前。
    改改吾爱,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须臾间,那个与月光一样清冷的男孩,竟主动跳下栏杆,捡起那封信。
    他应该全部能看懂,视线一行一行往下移,最后定在笨手笨脚地爬起的我身上,眼底染上除厌恶以外的情绪。尚不知何为隐私的我没气急败坏地将信夺回,反而带着新鲜的青苔,凑近他,眼含期待。
    “你……能不能将信的内容,读给我听?”
    语出,我才发现,原来我对被抛弃这件事表现得没心没肺,不过是伪装。实际上,我是在意的。我耿耿于怀着,虎毒不食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做出比虎还毒的事情。
    男孩定在我脸上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略微木然,最终到怜悯。他的鬓角还带着少年专属的青,像院子里的老槐树刚伸出来的那截绿枝头。
    我和他的关系是从那晚开始有所缓和的。当天,孤傲少年流利地为我念完一封信,内容无非是痛陈离开我的苦衷。信的末尾,他顿了顿,最后用堪比月光一样清冷的声音陈词。
    “好好长大,等我回来。”
    话落,我一颗悬着的心落地,鬼使神差地跳起,两只手熊抱住他,疯疯癫癫地绕圈圈。
    “原来我没有被扔掉,她还会回来找我的!就像那个老爷爷还会回来找你一样!”
    因为那封信,我相信了,总有一天母亲会回来牵我的手,从游乐园这头走到那头。自那,我也突然开始能辨认一些简单的字眼。祥和里有个年轻义工,心理学专业,她分析说,我的阅读障碍来自主观意识:“临床表现通常有两种,抑郁、不爱说话,或者外表开朗、内心封闭。”
    可自从知道我妈并未打算不要我,我的病情有了好转。
    我将这一切归功于为我念信的他,此后,便更心甘情愿地充当他的保护者,无论谁说他坏话、欺负他,我都一一彪悍应战。
    这么多年,我战过的人不计其数,唯一有印象的还是刘大壮。
    刘大壮人如其名,难为他在孤儿院还能成长得肥硕无比。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我三战他。第一战,我采用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武力,所有招式却被刘大壮一巴掌就破解。
    第二战,我采用说教式,鼓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他:“你不要再欺负他行吗?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长得好看了些!又比你聪明!”
    大壮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立刻噤若寒蝉,清清嗓子说:“看样子不行?不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第三战,我向他借了钱。
    那时,孤儿院有国家补贴,每周会给孤儿发点儿零用钱。1999年,男孩子若没有《灌篮高手》文具贴,简直弱爆。于是我编排刘大壮,说发现一大张超帅的樱木花道,就差一毛三分钱,如果他肯借给我,我就将贴纸分他一半。刘大壮动了心。结果可想而知——我故意没还。
    借钱时是孙子,欠钱后就是大爷,这道理我比谁都先懂。没几天,发现被骗的刘大壮对我进行武力威胁,发现没用,只好对我说教,仍旧没用后,他主动臣服。
    “我再也不欺负魏光阴,别人要是敢,我就帮你一起揍!”
    为了让我还那一毛三分钱,刘大壮开始对我唯命是从。从此打架靠他,斗智找我。尽管我俩的智商加起来,敌不过一个沉默如斯的他。尽管,以上举动都是我自作多情。因为那个念信的夜晚后,他依旧冷淡,包括对我。
    少年总静静地坐在廊檐或靠近门口的地方,遥望太阳或月亮,偶尔看些我们都不感兴趣的文字。他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睛特别漂亮,淡淡的睫毛阴影投在白皙的脸颊上,有着和风一样轻的哀伤。
    圣诞前夕。
    院里按照惯例放电影,往年都是国产动画或港片,那年换了口味。我忘记叫什么名字,只对一个情节记忆犹新。
    外公对小男孩说:“有些人浅薄,有些人败絮其中,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不一样。”
    当晚,我莫名地睡不着,爬起来看窗外。寒气蚕像吐的丝,不留缝隙地将玻璃覆盖,稍稍打开些,发现院里还有人,是他。
    大概月上柳梢头,人心相对脆弱。我鬼使神差地跑出去,无声地陪他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坐了整夜,他竟没有驱赶我。夜的尽头,那个惜字如金的男孩终于开口。
    “若她回来,你会不会跟她走?”
    “她”应该是指我的母亲,我想也未想:“当然啦!我也想每天有人叫我小公主,给我买棉花糖。”
    他侧头凝视我,用一双过早盛着云荒的眼。
    死寂里,我被打量得不知说什么好,男孩突然又问:“你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识?”我点头,看着他思考片刻后,启唇。
    “改,甲骨文字形。左边是“己”,像跪着的小孩子。右边是“攴”(pu),像以手持杖,表示教子改过归正之意。”
    清冷月辉下,小少年亲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他青白的唇间,也有花盛开。
    每到大型节日,祥和里都有表演。渐渐懂事的年纪,表演任务落在我们这些稍大的孩子头上。
    圣诞正式来临,院长要平时活跃的我出节目。我绞尽脑汁、拔光头发才有了主意,就是拉上刘大壮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演电影。
    不是狗血言情,而是侠骨柔情。刘大壮和另个小伙伴饰演武功高强的大侠,锄强扶弱,伸张正义。
    “第一个片段很简单,音乐一响,你们俩就假装开始比武,斗个你死我活、不相上下,最后实在难分胜负,两人就化敌为友,把酒言欢。从此,你们成为莫逆之交,一起闯荡江湖,直到遇见各自的妻。妻子不允许你们再涉足风云,于是你们只好归隐山林,惜惜作别之际,你们抱拳向对方说上一句,后悔有妻!”
    刘大壮忍不住插嘴:“为什么后悔有妻?难道他们……”
    旁观的他“噗”一声。
    那夜过后,小少年开始愿意和我们来往,也渐渐有了除哀伤以外的表情。我们排戏,他看戏,却在听完我剧本的最后一段后崩溃。
    “你要说的应该是……后会有期?”
    我蒙:“后会有期?什么玩意儿?”
    前面说过,儿时的我有阅读障碍,虽然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没到能认识所有字的地步,所以看电视只能靠听,便经常听出歧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大侠们说的是后悔有妻,导致我还腹诽过,后悔你倒是别娶啊!
    不出意外,那个剧本夭折了,我换了个更简单的,演港剧。
    正值香港回归没多久,港剧大行其道,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是,每当好人受到冤枉,天空总会突降雷雨。好人就淋着雨,眼睛鼻子和头发都纠缠到一起,大声对着主角喊:“阿sir!我没有杀人!”
    这么简单,我总不会再错吧?于是我演好人,刘大壮演主角。无奈我空有捧他成奥斯卡的心,刘大壮却没演技。在我被他气得几乎要吼“那一毛三分钱你别想再要!”的时刻,一直巍然不动的他竟主动站了起来。
    “我试试?”
    这下换我崩溃。
    早知道,我就安排尔康追紫薇那出戏了,演什么警匪啊!
    聪明的孩子果然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戏中,年纪尚小的他已学会如何沉下面色,用借来的玩具枪指着我的头顶,好像我真是杀他全家的凶手,目光穿心掠肺,令刘大壮等人佩服不已,当即弃我从他,被他耳提面命。对此,我不知该开心还是伤心。
    开心的是,他再也不会受到欺负。
    伤心的是,他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祥和里地处近郊,每到夏天,前门外不远处的油菜花开,吸引游人。后山坡的大片秦椒露出成熟的颜色,吸引我。
    我的味觉天生更怪异一些,旁人大多无法忍受秦椒入口的麻意,于我却是畅快。每当秦椒熟透,我总偷偷溜到后山,摘一把鲜香微醺的椒籽握在手里当零食。那一年,我的队伍里多了两个人——刘大壮和他。
    转移阵营的刘大壮,无论对错,开始唯他马首是瞻。甚至还没尝过秦椒的味道,便扯下一小枝丫就跑到“主人”面前献宝,被拒绝后只好自己吃,不出意外给麻得五官分离。刘大壮以为我故意捉弄他,暴跳地嚷嚷着,要和我在夏日的第一缕风里决斗。
    真要论拳脚,我哪是大壮的对手,只好扯着小短腿儿开跑,一边跑一边鸡飞狗跳地叫:“救我!”
    末了,被我呼唤的少年终于踏泥而来。
    他伸手将我从刘大壮的攻击范围里拉出,放到还尚显单薄的肩后,定定地看着对方,什么都没说,姿态却稳稳。而在他背后的我,第一次尝到什么叫保护。他用身体为我砌出的那座城墙,令我往后的余生,每当有恐惧,都想起当天的坚定。
    回祥和里的路上,我和刘大壮的战争并未停止,他偶尔趁少年不注意扯我头发,我按捺不住要叫,身旁人突然遥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眸带惊讶。
    “迷谷?”
    刘大壮一张肥硕的大脸凑上:“迷谷?什么谷?能吃吗?”
    我借机嘲讽他:“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有什么?迷谷当然不是吃的,是类似《神雕侠侣》绝情谷一样惊险刺激的地方,对吧?”
    我朝着男孩的方向要赞同,却只得到一个“我帮不了你”的眼神。
    “迷谷是《山海经》里面的一种树木,传说佩戴在身上,总有一天会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诱惑了,于是我兴奋不已:“那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砍树吧?!”突然没人再接话。
    你耕田来我砍树,你浇水来我织布,好像没什么错啊……
    只是有些天命,我算不到。算不到在我满心雀跃想和他去砍树时,那个老人再度出现,要将他带走。
    此次排场更大,十几个保镖在门口列成行。
    我迄今还记得,当天也是六一儿童节,他正好到祥和里一年。傍晚时分,我原想偷偷去山坡砍树,将迷谷作为儿童节礼物送给他,那些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步伐。
    “少爷,先生和太太出差国外,您可以先同我们回去,这些日子,辛苦了。”
    说话的管家依旧慈眉善目,我却已经不想让他走,遂悄悄潜伏过去,勾了他的手。无奈,我的行为没能留住他一世,只留住一天。
    “何伯,有些事情我还没完成,明日再启程。”
    语气虽淡,倒完全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何伯有分寸,没说行与不行,直接退出门外。
    就在我以为,少年没完成的事情是收拾行李或者和院长告别什么的,他却突然回身,拉起我的手,像我方才小心翼翼地勾他手指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