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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祈抱住他的脖子,闷闷地应了一声。
廊下的灯火被雨幕迷蒙成了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将一整条水上连廊映得格外曲折漫长。连廊外是雨吹青荇的淅淅声响,新荷的清雅香气幽幽萦绕,间或有水汽裹挟着暮春的凉意拂到脸上,不期然就与蓝祈记忆深处的江东水乡相重叠。
他出生在那样温润和煦的地方,却似乎一点也不留恋那些精致灵秀的靡靡风情;他的家在戈壁连山之下,春时尘烟苍茫,夏时雷雨狂暴,秋时凛风萧瑟,冬时冰雪漫天。旁人都道西北苦寒,可正是那片粗犷壮阔、豪放不羁的土地,才造就了这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温热怀抱。
那是他们要用一生来一起守护和经营的土地,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山长水远、云开月明。
他枕着夜雪焕的肩头,在规律的脚步起伏和沉稳的呼吸声中昏昏欲睡,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要被带去何方,只是安安心心地窝在这双臂膀之内——那才是他认定的容身之所。
“容采……”
他闭着眼睛小声呢喃,“我想回家了……”
夜雪焕侧头在他额上吻了吻,柔声道:“乖,很快就能回家了。”
昔日刚从云水关回来时,夜雪焕还曾说百荇园是他们在丹麓的家;蓝祈虽未明言,但对百荇园的钟意甚至更胜千鸣王府,而今却不想将这里认作是家了。
这繁华的都城实在太纷乱、太憋闷,有太多太多力不能及和无可奈何,无论蓝祈有多么心志坚忍,终究还是消磨不过一次次的世态炎凉。
回到房内,安神香已经燃了一大半,满室暖馨。夜雪焕取了药油,替蓝祈按揉左臂伤处。
药是南府的老太医所配,每晚睡前这样按揉一会儿,两个多月下来明显恢复了许多,不再会酸胀疼痛,指尖也鲜少再有麻痹感,激动起来还能在夜雪焕背上抓点痕迹出来。再配合生肌祛疤的外敷药膏,如今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肉也在逐渐恢复平滑白嫩;除了手腕上最深的一道之外,几乎已经快要看不出来最开始时的狰狞可怖。
药油慢慢化入肌理,整条手臂又酥又热,蓝祈舒服得直哼哼,脑袋也越来越沉;等到夜雪焕最后替他敷好药膏、裹好纱布时,竟是已经睡熟了。
夜雪焕轻叹了一口气,蓝祈到底还是精神不济,再重的心思也抵御不了倦意,睡下后轻易不醒,警敏和防备能力大不如前;虽是和姚潜夸下了海口,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蓝祈都离不开他的保护。
他抱着蓝祈裹入被中,看着他在怀里酣睡,自己却一夜未能成眠,心头隐隐泛着不安,总觉得此事还没那么容易解决。
果然到了第二日一早,程书隽哭丧着脸回来复命,门都来不及敲,急急冲进来道:“杨将军……自戕了。”
蓝祈才刚刚睡醒,听到这个消息,与夜雪焕对望一眼,两人脸上都没有意外之色,唯有怅惘和遗憾。
——终究还是没能挽留。
禁军作为皇城护卫,本就随身携有烈毒,一旦皇城遭到入侵、失手被俘,就该以死缄口,绝不能向敌人透露任何信息。这种烈毒据说是太医苑的最高秘方之一,入口不到半息工夫就能致死,无觉无痛,也算是留给那些忠勇烈士的体面和仁慈。
杨连宇身为前金吾卫统帅,身上自然也有配备;但他伤残至此,尚且奋力残活,以至于谁也没想起他还有这么个自戕的手段。昨晚休息时还一切如常,今早便见他兵甲俱全地躺在床上,已经断了生机。
他给夜雪焕留了一封遗信,大意是说自己残破之躯,即便苟活于世,也已经无法为主子尽忠尽力,更不敢劳烦夜雪焕冒险庇护。昨晚言辞激烈,多有冒犯得罪之处;但知夜雪焕始终关注此事,不曾对夜雪渊弃之不顾,心中便已无牵挂。
——他根本早存死志,昨晚也根本不是来要求夜雪焕报仇雪耻,一通抢白竟全都是激将之辞;最后那句要夜雪焕“多费心”,也不是为他自己费心,而是为了夜雪渊夫妇的“后事”。
他很清楚他杀不了夜雪权,也无法要求旁人为他犯上作乱;即便苟延残喘,也永远都是个不能见光的罪人,一辈子要寄人篱下、颠沛流离。
与其落个如此凄凉落魄的结局,不如带着气节与尊严殉主;若他一命能换得夜雪焕的一丝怜悯,能为夜雪渊夫妇求个安葬,那也算是他这条残命最后的价值了。
这相当于是以命相挟,若夜雪焕当真没有夜雪渊的消息,在看到这封遗信之后,便不得不彻查下去,给他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说不上多光彩和高明,却的确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杀招。
夜雪焕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自戕固然不是明智之举,可怀着无谓的希望苟且偷生,又岂能算是勇敢?
他当然可以明言告知夜雪渊尚在人世,如此杨连宇必然会愿意等候;可若是数月之后,夜雪渊来信说不愿相见呢?到那时,杨连宇要如何自处,夜雪焕又该如何挽留他的性命?
夜雪焕有自己的考虑,杨连宇也有自己的选择;谁都说不上错,却也谁都没能洞悉对方的意图,到头来酿成了这般令人唏嘘的结果。
“……你这下满意了?”
姚潜双目通红,杀气腾腾地站在夜雪焕面前,咬牙切齿道:“把人逼死了,就不必麻烦王爷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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